舒培聽了,大驚失色,忙問:“什麼命案?慢慢說。”及至聽說是賴福生斃命,更加驚駭,又問:“夏煙湖呢?她如今怎樣?”及至問出,心中已約略猜出答案。
果然翠袖答道:“現場隻有賴帥一個屍首,那煙湖,卻不知哪裏去了。”
舒培更無猜疑,又問:“你說賴福生是被人用刀捅死,可看清是一把什麼樣的刀?”
翠袖細想一想,遂形容給他看:“這麼長,這麼厚,柄上刻著一個字,好像是……對了,是‘胡’字。”
舒培聽了,雙淚橫流,坐倒在椅上,半晌無話。
舒容隻以為哥哥和自己一樣,是嚇壞了,倒不安起來,覷著臉問:“現在,怎麼辦呢?”
舒培揮揮手,叫舒容帶翠袖和桃枝兒且去廂房安置,自己一聲不言,呆坐廳中,心裏頭刀剜火燎一般,隻恨不能立時三刻見到夏煙湖,當麵問個明白。
次晨起來,田氏一眼看到舒培,不禁吃了一驚,隻見他兩眼通紅,滿麵於思,似是一夜未睡,忙問:“你這是怎麼了?醉花蔭出事,又不和我們相關,這樣勞神。”
舒培擺手叫她不必驚慌,命丫環叫來弟弟舒容,且向他二人細細叮囑:“醉花蔭一案,與我家並無瓜葛,旁人議論,不可熱心參與,免得說多錯多。另外我家曾經失刀一事,絕不可向一個外人提起,便是桃枝兒麵前也不可說起。”舒容與田氏也都知茲事體大,連連點頭稱是。
接著一早派去請崔子雲的家丁回來,報說崔老爺有公幹,近日要往京裏去,改日再來拜訪。翠袖聽了,連連冷笑。桃枝兒驚惶問:“崔老爺平日裏與姐姐那般恩愛,果真用到人的時候,居然好意思躲起來。依我說,我們姐妹就直接去他家裏拜訪,看他有什麼臉?”
翠袖斥道:“說的胡話!我們是他什麼人,要找到人家家裏去?不是送上門給人家羞辱?”
桃枝兒便又攛掇:“姐姐的好客人也不止崔老爺一個,要不,都派人去請一請。俗話裏說的,患難見真情,倒要看看到底哪一個待姐姐是真心的。”
翠袖笑道:“堂子裏把戲,還說什麼真心?真是孩子話。”遂置之不理。
舒培一旁聽見,暗暗敬服,背地裏向田氏叮囑:“這位翠袖小姐,也算是一位巾幗人才了,她現在一時落難在我家,沒有親朋好友投靠,你萬不可薄待了她。”
田氏笑道:“還用你說?她們在這裏,吃的用的,都跟我一樣,哪裏敢慢怠了?隻是我有時想想倒覺好笑,家裏出去了一個倌人,倒又進來了兩個倌人,出出進進的,成了堂子了。”
於是舒培更多地加派人手,向四下裏打聽胡小姐下落,並叫留意詢問夏煙湖去向。
消息倒聽了不少,有說那晚上其實有丫頭並未睡熟,眼見煙湖渾身縞素自房裏出來,登簷走壁地去了的;有說眼見一條狐狸自房中逸出,轉眼不見的;有說這賴大帥與夏煙湖原是前世恩仇,煙湖並非人類,來世間就是索命的;也有說在外鄉見過一個絕似煙湖的伶人,在江上放船遊歌,又是某家娶親,那新娘子舉止音容與煙湖相差無二。
每每得到些風聲,不論真假,舒培都立時派人前去,卻次次空手而返,到底也沒個音信。
不久衙門裏傳出消息,說是封十四娘因為不堪審訊,竟在獄中自盡了。衙門裏因胡亂派個畏罪自殺的名兒,將案了了,其餘外場丫頭,也都予以無罪釋放。
此時舒培因為已經收容桃枝兒在家,隻得先替她和舒培圓了房。又問翠袖可要替她尋一門親事,翠袖婉言謝絕,朗朗地道:“經過這一劫,我也總算長些見識,認清那些人了。有哪一個是可嫁的?明媒正娶,我沒那個命;嫁人作妾,我又不甘心。況且靠人不如靠己,靠一個男人不如靠十個男人,我打小兒賣進堂子裏,除了做倌人,並沒別的本事。且十四娘收藏賣身契的地方,也隻有我最清楚。做了這幾年倌人,已經看透了這些鏡裏恩情,還是自己會做生意能賺錢最要緊。”舒培見人各有誌,便也不再多說。
翠袖遂回到醉花蔭去,自向十四娘藏金處取出銀票和賣身契據來,先撿桃枝兒的還了她,接著召齊原班人馬,頂門立戶,重新營業。
舒培敬她為人,並不肯當作風塵女子看待,因特地請了一班戲子連擺三天台麵,天天大戲,慶賀醉花蔭劫後重生。
醉花蔭經此一劫,聲名更勝從前,竟成煙花裏一代傳奇,生意隻會更好。這世上,隻要有嫖客,便總會有妓女,又怎麼會少了翠袖這般人才的一口飯吃呢?
隻是那夏煙湖,卻真如湖上輕煙一般,隨風散去。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胡燕俠或是夏煙湖這個人的半分消息。
醉花蔭的鑼鼓鏗鏗鏘鏘地敲,喂喂呀呀地唱,一樣的故事,唱了若許朝若許年,仍然一直地唱下去,曲調如舊,連戲詞兒也不改,可是戲台上的人已經換了幾茬兒了。
舒培眼睛望著台上,忽地想起那日眾清客們關於夏煙湖的一番議論來,說煙湖這個人,是活得太隆重了,每次應局,進門前總要停定那麼幾分鍾,仿佛在聽鑼鼓點兒,然後才將頭猛地一抬,自個兒挑簾子進去——宛如英雄赴義一般。
想著,舒培的眼圈兒有幾分濕了起來。舒容問哥哥:“想什麼呢?”
舒培道:“沒什麼,看戲吧。”便扭頭看戲,卻不是剛才的《霍小玉傳》了,因問:“剛才明明唱到霍小玉喬裝複仇一段,怎麼不是了?”
舒容道:“已經唱完了呀,這是另外一台。”
我們這一段傳奇故事,到此也便唱完了,改頭換麵,輪到下一台……
西嶺雪
於2004\/1\/18三十三歲生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