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裏的秘密(3 / 3)

小宛衝上去,徒勞地對著空氣揮手:“放開她,你放開她,你這魔鬼!”

她的手抓空了,穿過胡瘸子和若梅英的身體在空氣中揮舞著,而那慘絕人寰的悲劇仍在重複上演。

梅英的衣裳被撕碎了,長發散亂地拖在地上,眼睛大睜著,寫滿一天一地的仇恨與不甘。

小宛淒厲地尖叫起來:“不要!不要!這太殘忍!太殘忍!”在她心目中,早已視梅英為至親至愛的朋友,此刻,眼睜睜地看著她受難,情何以堪?她哭著,喊著,在幻影中奔跑撲打,狀若瘋狂。

樓下依稀傳來車子引擎啟動的聲音,梅英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忽然死命地掙脫胡瘸子,猛撲到窗前,正看到張朝天的背影,他正要上車——她不顧一切地推開窗,厲聲慘呼:“等一等,我要問你一句話……”

與此同時,水小宛撕心裂腑地大叫:“不要——”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太晚了,她的阻止整整晚了三十四年。

窗開處,若梅英一隻蝴蝶般翩然飛出,墜落而下,有鈴聲刺耳地響起。而小宛的手中,憑空多出一件明黃色繡花女帔。

——人沒救下,隻抓住一件衣裳,

京劇行裏術語叫做“抓帔”,梅英說過,是她當年唱《長阪坡》的那件。

窗簷下,赫然懸著一隻銅風鈴,受驚般地尖叫了一聲又一聲——小宛看得清楚,正是自己床頭的那隻,不禁心口一疼,一口血噴出,暈了過去。

而刺耳的鈴聲,仍在空中脆響。彩帔照眼生花,同鈴聲撞出電光石火。趙嬤嬤再也忍不住,尖叫一聲,衝下樓去,遠遠地,猶自聽到她的狂喊:“我媽媽跳樓了,我媽媽跳樓了,我媽媽跳樓了……”

淒厲的叫聲在胡同裏穿梭撞擊著,寫進磚牆,寫進門縫,寫進曆史,也寫進不相關的人的夢裏,讓他無故地驚出一身冷汗,若有所思,卻又不知所因。

趙嬤嬤,她的一生寫下來,何嚐不是一部曲折離奇的悲劇呢,而且,是一部從不曾有過亮點的悲劇。

她已經在孤兒的自憐中認命地度過了五十年,如今終於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世,看到母親的真麵目,卻是一出與自己極度相似而又更加慘烈的悲劇,同樣是被侮辱被傷害的命運——而自己,曾經在這悲劇中扮演過一個助紂為虐的配角。

這一份愧疚與沉痛,何以麵對?瘋狂,也許就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有人在輕輕喚:“小宛,醒醒,醒醒。”

小宛睜開眼睛,看到阿陶坐在身邊。

“阿陶?”她有些驚喜,“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不要睡著了,會生病的。”阿陶憐惜地看著她,“你總是這樣不懂得保護自己。”

“阿陶……”小宛的淚又流了下來,“我到處找你,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

“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都明白。”阿陶肯定地點點頭。

小宛淚猶未幹,卻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笑容:“那麼你答應我,不要再離開我,好不好?”

“小宛……”

“阿陶,我愛你,從半年前在地鐵站聽你唱歌的時候就愛上了你,你知道的,對嗎?”

“小宛……”

“這次我不能再錯過你了。阿陶,我知道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小宛……”

“每一次,我都擔心這見麵是最後一次。每一次,我都害怕你會像半年前那樣忽然失約,從此音訊杳然。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離去,我對你毫無把握,愛上你,就好比愛上一個影子,根本不知道你下一分鍾會在哪裏。你為什麼不擁抱我?親吻我?為什麼不?為什麼?”在虛弱與悲愴中,小宛急急地訴說著,生怕過了這一刻便再沒有這種勇氣,“阿陶,讓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小宛。”阿陶打斷她,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記得我跟你說過一句話:一個男人在拒絕他心愛的女人時,他心裏,會比那女人更加痛苦。”

“阿陶……”小宛的心碎了。悲傷過度再加上失望,使她的腦筋幾乎不能再思考。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要拒絕她嗎?他拒絕她,他拒絕她,他拒絕她……怎麼可能?

“阿陶,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你不愛我?”

阿陶回轉身,不回答。

小宛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不願意再讓阿陶看見自己的眼淚。他不肯接受她的愛,他兩次讓她愛上他,卻兩次都令她絕望,一顆心,可以承受多少背叛與冷漠?小宛是水晶的心肝玻璃的人兒,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折磨了。

她拚著最後一分力氣走出門,慢慢地走下樓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感受到心裏鈍鈍的疼痛,柔軟而連綿,仿佛有一隻攪拌棒在那裏不斷地翻攪,一陣疼過一陣,無休無止,而體力與生氣便隨著那攪拌漸漸稀薄,脆如紙屑。

沒有愛了,沒有愛了,沒有愛了。生命中是一團灰色,沒有愛情,也沒有答案。三十多年前,梅英喊著張朝天的名字從十三層樓上跳了下去,而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同一座樓上,水小宛卻隻有含著淚,在阿陶的注視下灰灰地走下去,今天的人,遠沒有舊時的人剛烈決絕,可是疼痛,卻是亙古永恒。

忽然身子一軟,小宛腳下踏空,直直地滾落下去……

“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裏踏岸沙,步月華。我覷這萬水千山,都隻在一時半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