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也不容她!
趙嬤嬤整個地崩潰了,喉嚨裏幾乎掙出血來:“媽,她是我媽媽,我見過她,還打過她,我打了我媽媽……”
她忽然對著四壁的衣裳磕起頭來,瘋狂地不停地磕著頭,哭著,喊著:“媽媽,媽媽,你原諒我,你殺了我,我對不起你,媽,你出來,讓我見見你好不好?水小宛都能見到你,為什麼我不可以?媽,你讓我見見你。我從來沒見過你,我做夢都沒有夢到你,現在我才知道你是我媽,媽,你出來讓我見一見,讓我見一見啊……”
小宛看著老淚縱橫的趙嬤嬤,隻覺心口一陣陣地絞痛。
這故事的殘忍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善良的小宛,還從沒有想過世上會有那麼多悲哀可怕的事情。難怪張之也從廣東回來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訴她真相,原來真相是這樣恐怖淒慘,駭人聽聞。世上有那麼齷齪的人,有那麼冷酷的事,是她所不願意看到和聽到的。她寧可做一隻鴕鳥,將頭藏在父母的懷裏,不要接觸到這些可怕而不堪的真相。
趙嬤嬤額頭已經磕出血來,聲音完全嘶啞,卻還在撕心裂腑地慘叫著:“媽,媽,我知道你死得慘,你告訴我,墓在哪裏?我去給你掃墓,去給你上香,去給你磕頭,媽,你讓我盡一點兒孝呀……”
小宛忍不住流淚,也跟著央求:“梅英,你出來吧。你的女兒在這裏,我幫你找到她了,你來見見她吧。”
然而,四壁寂然,彩衣黯淡。
若梅英的魂靈,不肯與女兒麵對。
她不肯認回她的女兒,卻不遠千裏趕去廣東鄉下替她手刃仇人——這輩子,她統共為女兒做過兩件事:一是生下她;二是替她殺人。
生與死,豈非人世間最重大的事情?
趙嬤嬤抬起頭,這一刻,她忽然好像變得很小,小成了那個被遺棄在觀音堂門前的嬰兒,那麼無助,那麼淒惶。
“小宛……”她悲哀地求助,“我媽媽,都跟你說過什麼?”
“她要我幫她找一句話的答案。”小宛忽然想起海藍酒店裏的一幕來,渾身一震,“會計嬤嬤,你不是說知道關押梅英的那個小樓嗎?帶我去。”
“帶你去?”趙嬤嬤吃力地重複著,眼神渙散,神智不清,“你要去那裏做什麼?”
“我要查清楚梅英死的真相。”小宛的眼中異光閃爍,“隻要回到事發現場,我就可以看到曾經發生在那裏的一切。我要知道,梅英究竟為什麼跳樓?”
這是一座等待拆遷的真正的危樓。
小宛和趙嬤嬤拾級而上,隻覺隨時有墜樓的危險。可是兩人都顧不上害怕。樓裏的住戶早已搬空,個別牆麵已經倒塌,樓道裏有陰仄仄的風在低嘯,恍惚有人聲。
上了年紀的老樓,近百年的曆史,每一磚每一瓦裏都藏滿了故事。人家的私語,情人的背叛,父子反目,夫妻離異,瞎子老太太的貓在樓道裏渴命地哀號,鄰家走失的孩子嗚嗚地哭著拍錯了房門,遲歸的少女猶豫著該編一個怎樣的藉口躲過老媽的盤問,情竇初開的男孩在門角處寫下自己心愛女孩的名字——如果牆會說話,它的故事將不止講述一千零一夜。
如果牆會說話,它會告訴水小宛,就在這座小樓裏,就在十三樓東戶的那個房間,若梅英曾經曆過怎樣的悲劇命運,她的血濺在白粉牆上,她的淚滴在地板縫裏,她的手曾經撫著窗欞向下望,而她的身影最終消失在窗口,從此結束了美麗而苦難的一生。
牆不會說話,但是趙嬤嬤會。
她停下來,告訴小宛:“就是這間了。當年,她就是從這間房子跳下去的。”
門推開,仿佛“嘩”一下推開曆史的屏障,小宛隻覺身上一寒,毛發盡立。趙嬤嬤卻渾無懼意,徑直走進去,直奔窗前,指點小宛:“就是這兒,就是這扇窗子了。你從這裏看,見到對麵那個房子了嗎?當時那裏是張朝天的辦公室。那天,他從房子裏走出來,剛剛上車,忽然嘭地一下,我媽媽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了,就掉在車輪後麵,濺起浮塵,可是車子已經開了,張朝天連頭都沒有回過……”
小宛的淚又湧了出來。淚水朦朧間,她忽然叫出聲來:“胡伯!”
不,那不知何時出現在房中央的,不是琴師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胡瘸子,他拐著長短腿,一扭一擺地走到若梅英身前。他的醜陋與梅英的美麗形成鮮明的對比。
若梅英憑窗而立,身上穿著戲衣,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樓,盯著張朝天所在的方向。
胡瘸子得意的聲音響起:“張朝天就在對麵,我知道你要找他,那就等著吧。隻要你好好地給我唱一出,哄得我高興了,我就讓你見他。”
那刺耳的邪惡的聲音讓小宛忍不住要用手捂住耳朵,不忍看到悲劇的上演。
但是沒有用,即使她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仍然可以看到胡瘸子扭曲的臉,聽到若梅英慘烈的痛哭。
胡瘸子狂妄地獰笑著:“換上它,換上這行頭,我要你給我唱,給我一個人唱,唱呀!”
小宛痛哭起來。原來是他,原來是胡瘸子,原來梅英真正要報複的人不是瞎子胡伯,不是胡伯的兒子,而是胡瘸子。是他因為當年追求梅英未果,而在“文革”中混水摸魚,指使當時任造反派小頭目的兒子胡伯——當時還不是琴師,也不是瞎子——將梅英抓進了小樓,供他逞虎狼淫威,無惡不為。
若梅英,那華衣重彩絹人兒一樣的絕色美女,豔如桃李,冷若冰霜,在胡瘸子的身下屈辱地掙紮著,哭泣著,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