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約,陷害,陰謀,分離,陰錯陽差……就這樣融愛恨於一爐,燃盡心血,直至熄滅。

小宛轉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園,去赴另一個約會——人與鬼的最後之約。

星子還沒有亮起來,然而月亮已經心急地在天邊給自己留了一個虛虛的影——也許,那隻是月亮的魂?

小宛匆匆地走在墓碑與墓碑之間,亡靈與亡靈之間。她終於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來竟是交付給一次誤會。

天意弄人。又是誰在欺天?

梅英說過,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別,她還說,阿陶也會來。阿陶……小宛的心裏劇烈地疼痛起來,阿陶是死在往地鐵站赴自己約會的路上的。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約。

自己的命運,竟是這樣地與梅英絲絲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護自己,誰知道自己到底會走向什麼樣的宿命?也許,就在那個大雨的黃昏飛躍於

長城下,從此成為一隻厲鬼,和梅英一樣,終日啼泣於陰風淒雨間。即使活著,也是懷恨在心,形同怨女。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現在他要離開自己了,他要離開了!

死亡是惟一無可奈何的事,即使她可以短暫地留住他的魂魄,也終究不能相守。

小宛奔跑起來,在上台階的時候絆了一跤。

抬起頭,她看到到處都是枯死的玫瑰花。

這就是夢裏的墓園吧?草萋萋,墳寂寂,偶爾一兩聲鳥啼響起在林梢間,有黑貓豎直尾巴悄無聲息地躥過碑林,冷白的石碑前擺著各種花的屍體,已經枯殘,呈鐵鏽色,有種腐爛的味道。

然而墓園深處,卻有鑼鼓喧天,彩帶飄搖,生、旦、淨、末、醜,文武全台,絲、竹、弦、管、二胡,整個戲班子都在這裏了,頂兒尖兒的角兒也都在這裏了,他們濟濟一堂,歌舞競技,有什麼比戲曲更像一個夢境,更接近死亡的真相?

舊式京戲講究的是“無聲不歌,無步不舞”。任何物事:水袖、長綢、劍、羽扇……在她們手中,都是舞蹈的小鳥,翩然可飛。

不單單台上有角兒、龍套、樂班、班主,台下還有觀眾,有數不清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來來往往,他們看見小宛,紛紛把眼光從戲台上扯下來,慢吞吞地擁過來,張開雙臂,有千言萬語要交待這個惟一的通靈的人。

誰會死得真正心滿意足?誰沒有一兩宗心願未了?隻苦於大限已到,再不甘心也隻好放棄。但是今天——今天他們終於找到一個帶信兒的人。

小宛不無懼意,那麼多那麼多的鬼,他們一人一口氣,便可以帶走她早已軟弱的靈魂。她徒勞地推拒:“不要,不要找我,不要擋住我!我要找梅英!”

她的手穿過那些重疊的“身體”,觸手清涼,沒有任何質感,卻寒意凜然。她益發驚動——當她自由地穿越那些“身體”時,她們也同樣自由地穿越於她。她的身體,已經成為鬼魂寄宿的媒介,自由出入,呼吸相關。

難怪若梅英說她好比走在浮橋上,稍一不慎,便會墮入深淵——原來,她自己就是那座橋。

想到梅英,她便看見了。

梅英渾身縞素,站在張朝天的墓前。張朝天,若梅英,他們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連靈魂亦不能同遊。惟一的遇合,隻是一隻鬼與一座碑的緣份了。

梅英撫摸著大理石碑座中間嵌著的張朝天的遺照,一下一下地撫摸著,神情安詳。“朝天,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寧可讓我恨你殺你也不肯說出謎底?為什麼?”

“因為,他想可以在死後陪伴你。”小宛忽然開口回答。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愛情的真諦,是因為她的心裏充滿了愛,或是張朝天的鬼魂借助了她的靈氣與梅英溝通?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張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後的心念。

“他不告訴你真相,是怕你心願一了,便魂消魄散。他寧可你恨他,也要維持你的靈魂繼續存在,而他,願以一死換得不滅的靈魂,與你相伴於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經再也回不到地下了,天地之大,竟沒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永遠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見你一麵,好想見你,告訴你,我現在懂得了,我不該恨你,不該恨任何人,小宛說得對,真正愛一個人,就永遠不會恨他,朝天,我是愛你的,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