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電話鈴響了,沒有人接。房間裏的人全都把視線集中在電視機上。
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電話鈴又響了。接連響了幾陣以後,在大學裏念書的秀美才站起身來,朝放在裝飾櫃旁邊的電話機走去,視線仍緊盯在電視機的畫麵上。電視裏正在放映外國電影,一些身穿緊身青色長褲的人,動作非常輕快。
“喂!”
“喂,是崔基鳳先生家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是年輕女人的聲音。
“嗯,對。”秀美顯出警惕的神情答道。
“崔基鳳先生在家的話,請他聽電話。”
對方很唐突地說,一點也不猶豫。驚慌的反而是秀美。因為那聲音顯然不是那個將成為她嫂子的女人的聲音,秀美是非常熟悉未來嫂子的聲音的。哥哥說明後天就要結婚,然而在聖誕節前夕的深夜,想不到有一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人打電話來找哥哥,所以秀美感到驚訝是不無道理的。
“你是誰呀?”
秀美在沒有弄清對方的身份以前不想把電話轉給哥哥。對方生硬的口氣使她神經緊張,非常反感,
“我有一件急事,他在家的話,請趕快讓他來接。”
“什麼事呀?”
“讓他來接,快!”對方幹脆用了命令的口氣。
“你究竟是誰呀?隻有弄清了你是什麼人,才能讓他來接,你說是不是?”
“瞧你說的,我有急事才請你趕快讓他來接,你這麼刨根究底行嗎?我即使告訴你我是誰,崔基鳳先生也不認識我。那麼,你是誰呢?”
“我是崔基鳳的妹妹。”秀美冷冷地說。
“哦,那麼趕快讓你哥哥來。是關於你哥哥的事情,別磨蹭了,快讓他來接。”
“不認識的人來的電話,能讓他來接嗎?”
秀美惱火了,衝了她一句。
“咦,你這個姑娘怎麼這樣?我是為你哥哥才打電話來的。你現在不轉給他,你哥哥的將來就完結了。這行嗎7要是這樣也可以,我就掛電話了!”
秀美慌了。衝著對方的無禮舉動,她是不想把電話轉給哥哥的,但聽說事關哥哥的將來,她就頂不住了。
“請等一下。”
秀美跑上二樓,崔基鳳穿著毛衣坐在書房裏。他的書房很大,裏麵盡是書,好像是反映了他怪癖的性格,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隨意堆放著。你如果想替他打掃一下,哪怕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整理整齊,他本人都會拚命阻攔,叫你沒法動手,隻好聽之任之。崔基鳳甚至不大願意有人到他的書房裏去,尤其是你動了他的一本書。一張紙,或在他不在的時候這些東西移動了位置,沒有放在老地方,他都要大聲叫嚷,吵鬧不休,所以家裏人都有顧忌,不敢進他的書房。隻有秀美經常到他書房裏來,不怎麼怕他。
秀美每逢到他房裏去,總是感到頭發暈。房裏簡直像個垃圾堆,煙霧彌漫,令人作嘔。尤其叫她作嘔的是哥哥的樣子。
崔基鳳是六兄妹的大哥,是明後天就要娶親的人,可他的頭發還像絲瓜一樣糾結在一起,胡子拉茬的,活像強盜頭於。他的樣子太髒,簡直叫人皺眉頭。同樣是女人,秀美也無法理解那個叫吳妙花的女人的心思,哥哥究竟有什麼長處,使她自告奮勇要做他的妻子呢?
崔基鳳坐在沙發上看書,瞅了一眼跌跌撞撞跑進來的妹妹。
“在這神聖的夜晚你也看書?可不能做書蛀蟲呀!”
“這個夜晚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他隔著眼鏡木然地瞅著妹妹說。
他的臉長得像馬臉,所以他有個別名叫“馬牌”①。這個綽號是上他的哲學課的學生給他起的,不知什麼時候,家裏人也曉得了這個綽號,弟妹們常常這麼喊。他本人當然是非常討厭這個綽號的。
①韓國紙牌中有一張叫“未牌”,“末”“馬”同音,因而叫“馬牌”。
“有電話。”秀美一屁股坐在沙發角上,說。
“說我不在家。”崔基鳳的眼睛仍然盯在正在閱讀的書上。
“是一個女人打來的。不是未來的嫂子,而是一個不認識的人。我問她是誰,她叫我無條件地來叫你。”
“叫你說不在家嘛!”他不耐煩地說。
秀美晃了晃腿,說:
“說是事關你的切身問題。不讓你接電話,你將來會變得很不幸的。口氣挺衝人。”
“你對她說謝謝,可我不接電話。”崔基鳳的眼睛依舊盯著書本。
“明白。我照此轉告她。”
秀美站起身來朝房門走去,還沒有走出去,背後又傳來崔基鳳的聲音:
“等一等。”
他放下書本,摘掉眼鏡。他揉了揉眼睛,又把眼鏡戴上,慢慢地支起身來。他的個子很大,但身於幹癟,幾乎每個夫節都會發出咯巴咯巴的響聲。
“你是準備接電話羅?”
“唔……”
“有關自己的問題,還是接一下為好。”
哥哥剛下樓,秀美就重新回到房裏,坐到沙發上,打算等哥哥回來。電視裏放的是一部宗教片子,沒有什麼趣味。她覺得與其看電視,不如偷聽哥哥的通話來得更有意思。她把哥哥看過的書拿起來看,由於是用德語寫的原版書,她看不懂這是什麼書。
崔基鳳走到臥室裏拿起了電話聽筒,然後毫無感情地問道:
“喂!”
“喂,對不起,你是崔基鳳博士嗎?”
一個圓潤的女人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裏。這聲音頭一次聽見。
“對。是的。”
“半夜裏給你打電話,抱歉。”
“沒關係。什麼事?”
“我要談的事完全是為了您,請別誤會。您聽著,這事挺重要。
“抱歉,你是誰呀?”
“對不起,我不能把名字告訴您。您不想聽究竟是什麼事嗎?也許會對您的將來產生巨大影響。我知道您明後天就要結婚,所以才給您打電話。”
“請說吧!”他依舊毫不動心地說。
“吳妙花是您博士先生的新娘吧?”
“大概是的。請你別日口聲聲博士博士的。我討厭這個稱呼。”
“天哪,是嗎?我不知道,對不起。那怎麼稱呼您呢?不喊您崔先生,就喊您崔老師行嗎?”
“嗯,好。”
“崔老師,您知道吳妙花小姐現在在哪兒嗎?”
“不知道。”
“可能的。您不知道是理所當然的。”
對方好像在挖苦他。崔基鳳默默地等待著下文。
“再過兩天就要當新娘的女人,現在和另一個不是新郎的男人住進了旅館,行嗎?”
崔基鳳唯恐聽錯了話,換了一隻耳朵來聽。
“我太氣憤了,太難過了,才給您打電話的。我是懷著維護您崔教授的一顆心打的呀。”
對方相當激動。崔基鳳的臉上漾出了笑容。
“謝謝。不過,你到底要說什麼呀?”
“您沒有聽見我的話嗎?”
“聽見了。你是要我相信這些話嗎?”
“要是不相信,您可以去證實一下。吳妙花現在在w旅館跟一個男人尋歡作樂。趕快去證實一下吧!”
“你說得真有趣。”
“就這些。”
電話啪的一聲掛斷了。崔基鳳放下聽筒轉過身來。在他打電話的時候,弟妹們全都聚精會神地在看電視。他的母親拎著一籃豆芽從裏屋出來,以熱烈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柔聲問道:
“今天晚上不碰頭?”
“嗯,不碰頭。”
他和母親一起走到沙發上並排坐下。母親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得多。這是因為她吃的苦太多了。她很早就失去丈夫,一手把六個孩子拉扯大,真是受盡了苦。
“像今天這樣的晚上也不見麵……”
“見麵幹什麼呀!”
崔基鳳自言自語地說著,從背心裏掏出煙荷包來。母親看著兒子把煙葉朝煙鬥裏裝,問道:
“剛才那隻電話是哪兒打來的?”
“哦,沒事。”
他在煙鬥上點了火,然後吧嗒吧嗒吸了幾口。
“說是妙花打來的。是不是她叫你今天晚上去跟她見麵?”
“她要求見麵,我說我不高興。”
“什麼?”母親驚訝地問道。
“聖誕節前夕,路上盡是人。這種現象不正常。何必像小孩子一樣混在裏麵亂轉哩!”
“這種事你是不喜歡,不過你也得替她想想,她會感到難過的。”
“不會的。”他呼的吐出了一口煙,“您不吸一口?這煙是那位小姐給的,味道不錯。”
“她都是你媳婦了,還稱小姐?”
母親從兒子手裏接過煙鬥開始吸起來。
“香味兒不錯。”
“唔。這就蠻可以了。”
“你的弟弟妹妹都挺好,這樣的晚上也不出去,都呆在家裏……”母親環視了孩子們一眼,小聲對大兒子說。
“呆在家裏,並非他們都很老實。”
他意識到弟弟妹妹都大了。兄妹六人,現在有五個在家裏一塊兒過活。因為他結婚遲,二弟先結婚搬出去了。四男二女,老四和老麼是女的。小妹秀美性格開朗,很好地起到了老巴子的作用,相反老四秀姬比較遲鈍害羞。老四現年二十七歲,還沒有對象,她本人就不必說了,連媽媽也挺著急。秀姬算不上美人,秀姬如果是美人的話,也許早就賣掉了。
“明後天結婚,都準備好了嗎?”崔基鳳的母親略微有點擔心地問道。她把煙鬥裏的煙葉揪揪緊。
“有什麼可準備的?”
弟弟妹妹們的視線一齊集中到他身上。他們最怕他。在家裏他的話具有絕對權威,隻要他開了口,弟妹們幾乎都是無條件地服從,跟著幹。
“飯店訂好了嗎?”
“她說由她來張羅,總歸訂好了吧!”
他好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他的母親似乎挺滿意,微微一笑。
“娶親要是像你這麼容易,那就什麼心也不要操羅!媳婦都替你安排好了!在眼下的社會裏,這樣的媳婦大概不會有第二個!”
崔基鳳聽母親誇媳婦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他母親對未來的媳婦非常滿意。事實上誰看了也會說吳妙花是一流新娘。財閥的女兒,麗光照人,又到外國去留過學,是個才女,而且跟崔基鳳相差十歲。這樣的女人進門當媳婦,豈有不極口稱讚的道理。不僅是崔基鳳的母親,家裏所有的人都認為吳妙花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所以大家滿懷希望,等著她登場。如果說有一點叫人前咕,那就是人們弄不懂為什麼這樣美貌的女子會自告奮勇嫁給一個三十七歲的老小夥子當老婆。由於她本人守口如瓶,也就無從得知其中的奧妙。何況這種事怎麼樣都行。因為最重要的不是原因,而是結果。
“現在你也得稍微打扮打扮了,像個新郎的樣子。否則被別人看見不難看嗎?”
“舉行結婚典禮的時候,他一定很幹淨!”在銀行工作的老三說了一句。
崔基鳳把煙鬥裏的煙灰挖幹淨以後站起身來,踩著通向二樓的樓梯一級一級朝上走,他想下什麼決心,但是一直走到書房都沒有下任何決心。走到書房門口,他感到一陣昏眩,在牆上靠了一會才走進書房。一直坐在沙發上的秀美霍地站起來,審視著他的表情。
“什麼電話?”
“沒事。”他皺起眉頭坐到沙發上。
“那女的是誰?”
“不知道。你走吧!”
崔基鳳把妹妹攆走以後,陷入了沉思。盡管他認為這隻電話是一個吃飽了沒事幹的女人瞎胡鬧打來的,但卻越想越疑惑。一些疑問像蜘蛛網似地粘在他的腦子裏擺脫不掉。打電話的女人是誰呢?他想到幾個人,總覺得不像。那聲音頭一次聽見,莫非是什麼人開玩笑吧?
他站起身來,撩開窗簾,向窗外眺望。窗戶上結著厚厚的一層冰,看不清楚。於是他索性把窗戶打開,隻見外麵正飄著棉絮般柔軟的雪花。
實際上吳妙花是決定今天晚上來看他的。他表示不願意在外邊見麵,她就說到家裏來找他,可到現在還沒有來,這使他更加疑慮重重。他看了看表,十一點剛過。連一隻電話也沒有,確實奇怪。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霎時間被疑慮的火焰所包圍了。好像是要讓滾熱的身子冷下來,他有好一陣開著窗戶看下雪。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阿紮木《下雪了》的歌聲,好像是一個女歌手在唱。雪下得這麼大,妙花到哪兒去了呢?
他關上窗戶坐到沙發上,又朝煙鬥裏裝煙葉。也許是手指尖發抖,煙末子老是散掉。他覺得自己胡思亂想太丟人了。離結婚隻有兩天,肯定很忙,即使吳妙花跟某個男人進了旅館,也是結婚前的事,我無權幹涉。既然無權幹涉,也就算了。她那麼大年紀,而且那麼美,又到過外國,至今還未跟人戀愛過那是不可能的。對於她可能不是處女,自己不是早有思想準備了嗎?這些事是無可追究的。結婚之前不論她跟誰戀愛,與我都不相幹。世上所有的姑娘,在結婚前美好的青春時代都有尋歡作樂的權利。不能為了結婚就摧殘她的青春,壓製她美妙的幻想。誰都有尋歡作樂的權利和自由,吳妙花現在也許是想熄滅她最後的青春之火。火花熄滅之前,總歸要猛烈地燃燒一下。她拋棄自己的青春,去當一個男人的妻子,也許會覺得遺憾。現在她的心情是誰也無法理解的,而我應當理解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對著天花板吐出去。他的理性在囑咐他一定要冷靜,但是在他的內心卻還有一個自我失去了自製力,非常激動。隔了一會兒,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踱步,最後終於披上大衣,朝外走去。
“哥哥,你到哪兒去?”秀美跟到大門口,不無擔心地問。
“出去吹吹風。”
他拱著肩膀,彎著腰在雪地上走,剛剛走出巷子,恰巧有一輛空車開過來。
“您到哪兒去?”老司機通過反光鏡看著他問道。
崔基鳳霎時想起了W旅館。但是,說要到那兒去,自尊心怎麼也通不過。
“到市內去。”他茫然地說要進城。
汽車開始小心翼翼地在坡道上滑行。
他悻悻地望著窗外,雪依舊在下,咫尺莫辨。他深陷的眼睛不再看雪,茫然地停留在半空中。
“今晚真是白色的聖誕節。”
司機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懂,隻是瞅了司機一眼。
“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今天晚上是白色的聖誕節。”
“哦,是嘛,對!”
他後悔從家裏出來,心想接到一隻身份不明的女人打來的電話,就這麼焦躁不安地跑了出來,那我對她也太不信任了,真叫人寒心。生活還沒有開始,就這麼找上門去,實在不像話。即使那隻電話的內容是事實,也應當理解妙花。如果不理解她,我跟那些市井小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盡管他的心不斷地在大聲疾呼要理解妙花,但他的感情卻已經像一列火車在既定的軌道上奔馳。他知道前麵沒有障礙物,列車是不會脫離軌道的,而他的心要求他要有一些哲學的味道。他靠在結冰的車窗上不出聲地嘀咕:“這不是哲學,是生活。現在我是為生活而到旅館去的。”
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出了毛病。盡管他認為不會這樣,但總擺脫不了他所期待的世界似乎正在崩潰這樣一種感覺。真令人不快!
他認識吳妙花是在六個月以前。他這麼大年紀還未結婚,作為一個老小夥子已日見衰老。有一個老同學看不下去,安排他和妙花見了麵。實際上,他並沒有把結婚之類的事放在心上。他是學哲學的,認為要一輩子養活一個女人,還要生兒育女,這簡直是自願當奴隸,把枷鎖往身上套。他覺得鑽研自己的專業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認為沒有必要拚命像別人那樣製造出一個老婆和孩子來。他所希望的生活是像鷹一樣展開想象的翅膀,無限自由地在天空翱翔。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女人作為一個戀愛對象是有價值的,作為結婚對象則是沒有價值的。
實際上,他結交的女人也有三四個,全是結婚適齡期的。她們都是一個樣,眼睛裏打著燈籠在找新郎,一方麵又暗暗地跟他幽會。看見她們在市場裏徘徊找對象,他有時要作嘔。由於她們認為他不適合做她們的對象,同時也知道他是個獨身主義者不準備同任何女人結婚,所以在他麵前都絕口不談結婚的事。
他生性脆弱,看女人眼界高,所以盡管不斷地和女人發生關係,但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一個特定的人。可以說,他最大的理由是他還沒有碰見過一個動人的女子足以叫他感到要愛。他和女人發生關係是司空見慣的事,也就是為了滿足肉體的欲望。他認為這等於是吃飯和運動。不過,他有一點看得很明白:吃飯和運動可以一個人,而這種事一個人不行。
他的老同學很自然地給他們創造了一個機會,起先兩個人誰也沒發覺就去相會了。崔基鳳像平時一樣連胡子也沒剃,穿著挺隨便,看見吳妙花就有感覺,斷定她像個婊子。當時吳妙花穿了一身最新式的流行服裝,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是想顯得格外漂亮一點,誰知年輕的哲學家竟把她看成妓女一類的人。
這樣,她引不起崔基鳳的興趣就是很自然的了。崔基鳳一上來看了她一眼以後,就再也不對她正眼兒瞧一瞧。他覺得跟她打交道是受侮辱,便徹底把她抹殺了。相會結束以後,他回家去的時候,出租汽車突然緊張起來,他朝公共汽車站那麵走去,吳妙花開著自己的車子來到他的身邊,請他上車說是送他回家。他表示要去乘公共汽車,吳妙花叫他別固執,快上車。當時正在下大雨,他覺得堅決拒絕有點可笑,便上車坐在後座,從此以後,情況便開始變了。吳妙花說是要請他喝茶,他卻不過情麵答應了,心想有機會我也請還她一次。吳妙花趁勢把車子開到自己常去的茶館。那家茶館氣氛很好,他一麵喝咖啡,一麵開心地笑了。他想跟吳妙花多呆一會兒,而且認識到說她像婊於這種看法是不對的。他們離開茶館,根據吳妙花的提議進了酒店。吳妙花要了一杯咖啡,又主動去買酒。從酒店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像戀人一樣要好了,吳妙花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當晚他很晚才回家。生平第一次碰見漂亮女人,興奮得像個孩子似地在床上翻來覆去。
“上哪兒去?”
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這才清醒過來,環視了一下四周。轎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進入了市區。
“就停在這兒。”
他下了車,在原地站了一會,茫然地看著來回的人流,翻了翻口袋,掏出兩個硬幣。不一會兒,他便過馬路鑽進了公共電話亭,想給吳妙花家裏打一隻電話。
“請你找一下吳妙花。”
“請等一下。”
接電話的好像是吳妙花家的傭人。然而,傭人沒有把電話交給吳妙花,卻交給了吳妙花的母親。她是崔基鳳未來的丈母,對崔基鳳來說是個很難侍候的人。崔基鳳說請叫吳妙花來接電話,她顯得略微有點吃驚。
“咦,你們現在不在一塊兒嗎?”
“嗯,就我一個人。”
他咽了一口幹唾沫,等待未來丈母的下文。
“我還以為你們在一塊兒呢?那麼,她到哪兒去了?”
他本想告訴她,吳妙花本來決定傍晚到他家來的,後來又打消了。他唯恐一提起這事,就要談得很長了。
“你沒有跟她約定要見麵嗎?”
“沒有約定。”
“這也是有可能的。要是約定了,還會不去嗎?”吳妙花的母親這才用放心的口氣說。
“今天晚上,你們幹嗎不約會?”
“我比較忙。”
“肯定忙。她好像也挺忙。隻有兩天了,也隻好忙一下。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城裏。”
“那你到這兒來吧,妙花馬上也要回來了。”
不知怎麼的,她母親好像是敷衍了事的口吻。妙花家很大,崔基鳳井不怎麼喜歡那棟房子。
“不了。我該回家了。”
“妙花回來的話,怎麼對她說呢?”
“我會再打電話來的,你請歇著吧!”
他放下聽筒,走出電話亭,感到頭腦發暈。他覺得最近以來自己的昏眩症越來越嚴重了。
對崔基鳳和吳妙花的結婚,反對得最厲害的就是吳妙花的母親閔蕙齡。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至少是和官方、政界、財界最高層的頭麵人物結合。而且她認為這是有可能的,從而深信不疑。因為她和高層頭麵人物結婚的話,就打下了飛黃騰達的堅實基礎,不僅會霎時成為人們羨慕的對象,而且不啻是拿到了一張保證將來幸福美好的信用卡。此外,如果把這事和她的巨大事業聯係起來考慮,也不失為確保獲得重要人才的途徑。然而當事人吳妙花一意孤行,對她的期待和希望潑了一盆冷水。吳妙花堅持要和一個大學教師,而且是講授哲學的老小夥子結婚,在閔蕙齡看來,這簡直是和一個無權無勢的窩囊廢結婚。她功也勸了,嚇也嚇了,可就是沒法動搖吳妙花的決心。無奈,最後她隻好拋棄對女兒的一切期待和希望答應他們結婚,但她對那個即將成為她女婿的老小夥子非常討厭。非常不以為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了。然而,這有什麼辦法呢?這個男人將對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的未來負責,盡管討厭,也隻能當他女婿看待了。
崔基鳳自然不會看不透閔蕙齡的心思,細想起來,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過,他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隻是默默地等待結婚日子的到來。歸根到底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個人建立家庭過日子,不論是誰說三道四,都沒有用。他認為對這種事神經緊張是最愚蠢的。
不一會兒,崔基鳳意識到自己沒有一定的方向,是在信步而行,於是停下腳步,去看放在市政廳前麵廣場上的大聖誕樹。
那聖誕樹由輝煌燦爛的燈火點綴著,上麵積著雪,周圍站著一大幫人在唱讚美詩。不知怎的,他好像看到了難堪的場麵,把眼睛轉了過去。每當他看見基督教徒成群結隊轉來轉去唱讚美詩時,總是像看見了不堪入目的東西趕忙把頭扭過去。他討厭他們。
崔基鳳沿著通向地下道的台階朝下走去,又感到一陣昏眩。他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又邁步向前,穿過地下道,走進了一條小巷子。巷子裏雞尾酒鋪鱗次櫛比,他隨便推開了一家小店的門走了進去。
店堂挺窄,充滿了煙氣。他從那爿店裏出來,鑽進了旁邊的一家雞尾酒店,一眼就看見有幾隻空位子。他依在櫃台上要了一杯瑪蒂尼酒。旁邊的一麵鏡子映出了他身披白雪的身影。俄頃,雪化了,水珠從他的頭發上朝下墜。
“一上來就錯了。”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把酒杯端到嘴邊。
“哎,你說什麼?”嘴唇抹得通紅的女服務員瞪大眼睛問道。
“哦,沒事!”
他從口袋裏掏出煙荷包朝煙鬥裏裝煙,啁咕說:“這可能嗎?”又說:“也有這個可能。”這時他好像是深明事理的老者,一麵點頭一麵點煙鬥。女服務員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
跟吳妙花認識了約摸兩個月以後,他想這樣的女人跟她過一輩於也不後悔。他已經完全落到她手中,最後甚至考慮起結婚問題來了。
有一天,吳妙花說年齡到了,不得不考慮結婚問題。於是他問吳妙花有沒有對象,吳妙花馬上回答說有十個候選人。他慌忙要求吳妙花打消和他們結婚的念頭。吳妙花當即表示拒絕他們的求婚不成問題,但又問道,要是拒絕了他們,那誰對她的將來負責呢?他說:“我可以負責,不,是我想負責。”第二天吳妙花向他提議到雪嶽山去旅行,他欣然應允,跟吳妙花一起上了路。他們在雪嶽山的旅館裏逗留兩天,吳妙花主動委身於他,答應了他的結婚請求。跟吳妙花頭一次發生了關係以後,他把吳妙花看成了一個完美無缺、沒法挑剔的女人,認為自己的選擇對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