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長“大”了,兩歲半。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兩歲半的女兒將駱賓王的《詠鵝》背得滾瓜爛熟,若問起這首詩表達的是什麼意思,女兒則隻能搖一搖頭,然後是一臉的茫然。當然不能指責女兒,這裏麵顯然有一個疏漏,是我們作為父母的大人出了問題。在我們居住的那個西北邊塞小城裏,是見不到鵝這種家禽的,甚至連鴨子都少得幾近於無。雞是有的,也不難見到,女兒的姥姥家院子裏就養著幾隻,卻不能“浮綠水,撥清波”。雞這種家禽一旦到了水裏,其命運可想而知,如果是在深水裏結果大概隻有一種,被活活淹死。沒有對某種事物首先產生具象的認知,那麼就很難理解附著在之上的抽象的意義,更何況是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因此,女兒麵對一首幾乎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唐詩,除了茫然,還有無辜。
去哪裏找這樣一隻“鵝”呢?
我們父母一致的觀點是到書本裏去找,於是給女兒訂了《娃娃畫報》《看圖識字》什麼的讀物。和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樣,我們在做著自認為必須要做的事情,啟蒙女兒的智性。有道是,每個人從蹣跚學步開始,便站在了人生的起跑線上。“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成為了作為父母的堅定不移的共識,及至後來洪水猛獸般洶湧澎湃,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除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畫報,還有各種各樣的玩具,女兒被包圍了起來。起初,被畫報和玩具包圍著的女兒是十分快樂的,興奮得兩眼放光,像一個饑餓得過了頭的小獸,狼吞虎咽地享受著饕餮大餐。過了一段時間,女兒的興趣便開始發生轉移,甚至對身邊的畫報和玩具產生了某種厭煩,情緒顯得有些低落。有時候是這樣的,等我們做好了晚飯,女兒已經提前進入夢鄉,像一隻小貓那樣悄無聲息。女兒睡的時候就沒想挪動一下,所以睡得很隨意,很瀟灑,也很香甜,小臉蛋紅撲撲的,甚是單純可愛,身邊天女散花般地散落著她的畫報和玩具。童話是一根有用的小繩,玩具是兒童的天使。現在,女兒這樣的睡姿,是多麼的隨心所欲、無拘無束啊,無疑是得到了某種解脫的。天真無邪的女兒,自己便在此時次刻成為了童話和天使。我不知道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是不是有夢,如果說有,會做什麼樣的夢呢?
長“大”了的女兒,已經兩歲半的女兒,其實她自己就是童話,其實她自己就是天使。這是我成為父親的第一個自以為是的感受。或者說,孩子的降臨,就是天使來到了人間。
隻有畫報和玩具是不行的,父母還要經常陪伴左右,擔當第一任老師的角色。得空偷閑,我開始瀏覽女兒的書,盡管匆匆忙忙,不料竟也讀出了別樣一種心境。書內當然是小貓小狗、花鳥魚蟲居多,再配以《蝌蚪找媽媽》《小馬過河》之類的古老童話,一草一物總關情,絲絲縷縷真善美。又分明是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了,牆根處“蟋蟀在彈琴”。
童稚不可沒,意趣盡天然。
作為一個已屆三十歲的男人,經曆過人世間不少的風風雨雨,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的感慨呢?這在別人看來也許是一種矯情和做作。而對於我則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就仿佛是進入了時間隧道,回歸到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和女兒完全不一樣,是在大漠深處度過的。等到睜開混沌的眼睛,漸漸喑得人世時,身邊除了父母哥姐以及羊群駝群,就是浩瀚無邊、渾黃蒼茫的沙漠,一年四季也下不了幾場透雨。方圓幾十裏見不到另一戶人家,甚至見不到一棵樹,以為世間原本就應該是這個模樣,絕少書中描寫的“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後來,姐和哥相繼離開,或出嫁在他鄉,或上學在小鎮,很長一段時間裏,家中就隻有我一個孩子。降臨大漠深處,注定我的童年沒有優美的童話和玩具,隻有無盡的空曠和寂寞。有時候,這種回憶的結果,總有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