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曲終人散,大西鄉的奮鬥(3 / 3)

田原阪這地方,地理形勢是比較險要的,易守難攻,並且不利於大兵團展開和槍炮射擊,卻非常適合於陣地肉搏戰。政府軍的主要來源都是平民,訓練再有素,裝備再精良,端著刺刀也根本沒法和揮舞長刀的舊武士相比。此處戰場就象個絞肉機一般,政府軍連番猛衝,卻連番遭到叛軍揮刀砍殺,死傷無算,寸步難行。

這可該怎麼辦才好呢?政府軍高層商量來商量去,要不當兵的先退下來,讓警察頂上去吧。

川路利良所領導的警察部隊,和政府軍不同,主要來源是舊武士,差不多都會揮刀——雖說經過近年來的改革,警察已經隻使警棍不使武士刀了。要和舊武士肉搏,終究還得靠舊武士,於是川路利良就挑選出數百名精通劍術的警察來,組建成一支“拔刀隊”,送上了田原阪戰場。

根據當時的報道和後來的傳說,這支警視廳拔刀隊的成員,大多是原會津藩士——化名藤田五郎的齋藤一就因此身列其中——他們對薩摩人可是仇恨得不得了,一邊揮刀一邊還大喊:“戊辰之仇!”很快就撕開了叛軍的防守陣地。當然,這終究隻是傳說罷了,據專家考證,警視廳拔刀隊的主體還是由薩摩本地武士組成的,但屬於“外城士”(較偏遠地區的鄉士),跟那些就在舊藩主身邊任職的家夥們多少有點不對付,但到不了勢不兩立的地步,更不會喊什麼“戊辰之仇”。

田原阪攻防戰整整打了17天,在警視廳拔刀隊的援護下,政府軍終於突破了叛軍陣地,取得最終勝利,叛軍大將筱原國幹也在此戰中了流彈而魂歸極樂。

4月14日,政府軍終於擊退叛軍,解除了熊本城長達50多天的圍困。叛軍損失慘重,被迫繼續收縮陣線,退到九州東海岸的宮崎、延岡地區。走到了這一步,武器、彈藥、物資的補給更加捉襟見肘,西鄉隆盛被迫在占領區發行一種俗名叫“西鄉劄”的軍票,強征老百姓的糧食物資,更是搞得天怒人怨。而政府軍方麵,卻得到了三菱、三井、大倉、藤田等新興豪商的支持,物資不虞匱乏。

打仗歸根結底就是燒錢的買賣,正麵對決,錢多一方是贏定了的。所以到了8月中旬,經過連番惡戰,叛軍原本兩萬人馬隻剩下了不到3,000人。

“已經沒有取勝的可能了……”西鄉隆盛慨歎道,“不可多傷人命,你等不如都退去吧。”於是他遣散手下大部分兵馬,隻留下最忠心耿耿的私立學校幹部600人,翻過可愛嶽,打算回歸老家鹿兒島。

9月1日,西鄉隆盛等人終於回到了鹿兒島縣,藏身在城山中,以等待發起反攻的時機——還會有時機存在嗎?或許是有的,據說隆盛通過老朋友、醫生威廉姆·威利斯去請求過英國人的援助,倘若英國真的插手這場戰爭,隆盛無疑要變成日本的大罪人,超級日奸了。好在他沒有等到這一天,就先等來了政府軍的圍剿。

9月24日,三發號炮響起,政府軍對叛軍城山陣地發起了最後的攻擊。西鄉隆盛冒著槍林彈雨向前線走去,突然悶哼一聲,大腿和腹部同時中彈。於是這個身高1.80米,體重110公斤的高大胖子再也站不住了,一個趔趄坐倒在地上。

西鄉隆盛回顧親信別府晉介,微笑著說:“晉呀,那就拜托你了。”然後端正坐姿,拔出短刀來刺入自己小腹。別府晉介含淚砍下了隆盛的首級,抱到一個隱蔽處埋了起來。此後不久,桐野利秋、村田新八、永山彌一郎等人陸續戰死,剩下的學員們跑回私立學校,在一個角落裏或切腹,或對刺,就此了結了各自的殘生。

當初川路利良派那23名警察前去刺探西鄉私立學校的情況,相互間設定了暗語,叫老板川路為“川崎屋”,叫西鄉隆盛“坊主”(指和尚,因為隆盛時常剃個很短的毛寸),叫桐野利秋“鰹節”(一種魚幹),叫私立學校為“一向宗”(日本中世紀一個時常搞暴動的佛教宗派)。如今坊主倒下了,鰹節也掛了,一向宗自然零落星散,日本徹底變成了川崎屋,以及更上麵大老板大久保利通的天下了。

最後的維新誌士

西南戰爭是舊士族對明治政府的最後一次大規模反攻倒算,叛軍雖然沒能攻下熊本城,西鄉隆盛的足跡甚至未能踏遍九州一島,卻因為他身份特殊、威望素著,幾乎全日本到處都鬧騰了起來,甚至遠到東北,都有舊士族起而響應,打算混水摸魚。明治政府花了整整8個月的時間才將叛亂平定,戰後,大久保利通的權勢更為穩固,以他為中心,薩、長派閥全麵掌控政府,日本日益朝向軍國主義的泥潭大步走去。

西鄉隆盛死後,他的聲望不降反升,直到如今仍然如日中天,老百姓們提到隆盛,喜歡在他的姓前麵加個“大”字,稱為“大西鄉”(當然不是指他塊頭足夠大),種種有關“大西鄉未死”的傳言甚囂塵上。據說在西南戰爭結束14年後的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俄皇太子尼古拉訪日,隨從中就有一人長得很象西鄉隆盛——百姓們都說,大西鄉沒有死,他及時逃離鹿兒島,跑到俄國去了。

一個開曆史倒車的家夥,為何會得到民眾如此的崇敬和懷念呢?一方麵,明治政府固然富國強兵,使日本卓立於世界強國之林,卻為了完成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不斷對外發動侵略戰爭,對內壓榨平民百姓,官吏貪汙腐化(上文所舉長州派閥“山城屋事件”和“尾去澤銅山事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日本人民生活比幕府時代好得也有限。既然老百姓普遍憎惡和敵視政府,自然就會把跟政府作對的西鄉隆盛視為失敗的英雄了——包括新選組在內的舊幕府勢力被逐漸英雄化和偶像化,來源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西鄉隆盛的叛亂,雖然所代表的乃是舊士族利益,卻同時引發了同樣敵視明治政府的自由民權運動的呼應(再說阪垣退助、後藤象二郎等自由民權運動的領袖們,本就是和隆盛穿一條褲子的),所以腦子裏恐怕根本就沒有什麼自由、民主意識的西鄉隆盛,就此搖身一變成為了自由民權運動的標杆。

大西鄉不僅僅是失敗的英雄,還是失敗的民主鬥士,是庶民的英雄——這多少有點讓人哭笑不得。

從廣義上來說,明治維新既包括戊辰戰爭,也包含了明治天皇統治前期的一係列改革措施,這些改革是在明治天皇的直接或間接領導下,由雖然日益腐化卻多少還保留了一部分誌士心態的薩、長藩閥們開創並完成的。但我們這本小書,自然不可能象教科書那樣,去仔細地說明甚至是研究這些改革措施,老實說,那些東西我看了都會覺得枯燥。就讓咱們隨著西南戰爭的結束,把對維新的簡述就此劃上句號吧。

最後,或許還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曾經提到過的那些維新誌士們的結局——或者應該準確點說,是明治時期那些重要官僚或者政客們的下場。

首先說大久保利通。據說當傳來西鄉隆盛準備發動叛亂的消息的時候,利通當即決定親赴鹿兒島去勸說老朋友,但卻被伊藤博文等人給拉住了。戰爭結束,西鄉隆盛切腹而死,利通悲慟不已,據說他連哭了好幾天,還多次把兩人從前來往的書信取出來閱讀。

大久保利通是在西南戰爭結束後的翌年,也即1878年遇刺身亡的,享年49歲。且說這一年的5月14日早晨,利通召見了福島縣令山吉盛典,兩人交談了將近兩個小時。據山吉盛典後來回憶,利通曾經這樣對他說:“想要使日本富強,必須製定長遠的計劃。按照我的計劃,大概要花費30年的時間,從明治元年到三十年,每十年為一個階段,共分為三個階段。最初十年是創業期,除通過戊辰戰爭打倒幕府外,還必須消除舊士族的叛亂;第二個十年是內政治理、殖產興業的時期;最後十年是選擇合適的後繼者的守成期。第二個十年已經開始了,請閣下與我一起努力吧。”

上午8時,大久保利通離開位於東京麹町區霞之關的宅邸,乘坐馬車前往皇宮覲見明治天皇。在經過紀尾井阪(幕府時期,紀伊、尾張、井伊等藩的府邸在此附近,故而得名)的時候,路旁突然跳出6個人來,揮舞武士刀,首先砍斷了馬腳,然後砍死了車夫中村太郎。大久保利通打開車門,大喝一聲:“無禮之徒!”話音才落,就被6人一擁而上,亂刀砍成了肉泥。

據第一時間看到大久保利通遺體的人描述,這位曾經雄踞全日本頂點的內務卿大人“肉飛骨碎,頭蓋裂開……”死得無比的淒慘。

刺客很快就浮出了水麵,乃是石川縣舊士族島田一郎、長連豪、杉本乙菊等人,他們在刺殺了大久保利通以後,還留下一封“斬奸狀”,說明自己殺死這個“奸賊”的理由,內容如下:

一、 漠視國會和憲法,壓製民權;

二、 法令朝令夕改,任用親信為官;

三、 把國費浪費在不必要的水木工程上;

四、 排斥維新誌士,引發國家內亂;

五、 與外國簽訂新的條約,使國威掃地。

島田一郎等人後來主動投案自首,被處以極刑。據大警視川路利良的調查,這些人都曾參與過舊士族的叛亂,西南戰爭的時候也曾想在地方上揭竿而起,與西鄉隆盛遙相呼應,但未能成事,於是跑到京都來謀刺政府高官以泄憤。事實是否真的如此,就沒有人知道了。

大久保利通死後,繼承他的地位和事業,事實上掌控日本的乃是長州曾經的小字輩伊藤博文。1885年,日本確定內閣製,伊藤博文出任首屆總理大臣,此後又於1892年、1898年、1900年三次組閣,當真是權勢熏天。侵略朝鮮、進圖中國的甲午戰爭,主要策劃者就是這個伊藤博文——也算是繼承了老師吉田鬆陰侵略思想的衣缽吧。1909年10月,他在哈爾濱火車站被朝鮮誌士安重根刺殺。

如前所述,擔任第二屆日本內閣總理大臣的是黑田清隆,然後是山縣有朋。山縣有朋曾經兩次組閣,依靠桂太郎、寺內正毅等陸軍勢力的支持,成為繼伊藤博文後日本最大的派閥領袖,人稱“陸軍和官僚的大禦所”——大禦所是指退位的幕府將軍,這個名號竟然在幕府終結後還能安在他身上,可見山縣是多麼的強勢了。

由一線維新誌士出任日本總理大臣的,還有個佐賀出身的大隈重信,先後兩次組閣。

最後再多提一個家夥,名叫西鄉從道,乃是西鄉隆盛的親弟弟。1874年佐賀之亂以後,政府為了安撫薩摩舊士族和西鄉隆盛,特意重用從道,任命他為“台灣蕃地事務局都督”,率兵3,000入侵台灣。西鄉從道來到長崎,還沒能踏上軍艦,政府突然又發來電文,要他延緩出發——因為歐美列強都反對日本向台灣伸手。然而西鄉從道大怒回答說:“延遲出兵將會有損士氣,倘若政府強行阻止,我將退還天皇的全權委任詔書,而以賊徒之姿直搗敵人巢穴,絕對不會累及國家!”下令部隊立刻出發。

這一事件,史稱“西鄉大暴走”。西鄉從道侵入台灣以後,遭到原住民的頑強抵抗,加上感染熱病,士卒死傷枕藉。但大概是怕得罪西鄉隆盛和薩摩舊武士吧,日本政府不但不予以製裁,反而在事後承認了從道的行為合法,出兵確實是奉了天皇和政府的命令。軍事上的冒險先行和政治上的事後追認,軍方完全牽著政府的鼻子走,這就成為日後日本軍國主義的重要形態。

明治維新,既是結束日本封建社會的大變革,也是最終把日本導向軍國主義泥潭的主要契機。今天咱們回過頭來再看,這條隻追求國家強大而罔顧民生、罔顧道義的道路,真的值得後人羨慕嗎?維新成功後,中國有無數仁人誌士東渡,希望能夠學得日本革新的經驗,但幸虧他國的經驗無法照搬回來,否則中國又會走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