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把欄杆拍遍(2 / 3)

辛棄疾名棄疾,但他那從小使槍舞劍、壯如鐵塔的五尺身軀,何嚐有什麼疾病?他隻有一塊心病,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心不安。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這是我們在中學課本裏就讀過的那首著名的《菩薩蠻》,他得的是心鬱之病啊。他甚至自嘲自己的姓氏: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

《永遇樂》

你看“艱辛”“酸辛”“悲辛”“辛辣”,真是五內俱焚。世上許多甜美之事,順達之誌,怎麼總輪不到他呢?他要不就是被閑置,要不就是走馬燈似的被調動。1179年,他從湖北調湖南,同僚為他送行時他心情難平,終於以極委婉的口氣歎出了自己政治的失意,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隻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據說宋孝宗看到這首詞後很不高興。梁啟超評曰:“回腸蕩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長門事”,是指漢武帝的陳皇後遭忌被打入長門宮裏。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癡情和著那許多辛酸、辛苦、辛辣,真是打翻了五味壇子。今天我們讀時,每一個字都讓人一驚,直讓你覺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淚。確實,古來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紙山。但有哪一首,能這樣委婉而又悲憤地將春色化入政治、詮釋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舊文人寫濫了的題材,有哪一首能這樣深刻貼切地寓意國事,評論正邪,抒發憂憤呢?

但是南宋朝廷畢竟是將他閑置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時間讓他脫離政界,隻許旁觀,不得插手,也不得插嘴。辛在他的詞中自我解嘲道:“君恩重,且教種芙蓉!”這有點像宋仁宗說柳永:“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淺斟低唱了,結果唱出一個純粹的詞人藝術家。辛與柳不同,你想,他是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拍欄杆、大聲議政的人。報國無門,他便到贛東北修了一座帶湖別墅,咀嚼自己的寂寞。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嚐試與偕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水調歌頭》

這回可真的應了他的號:“稼軒”,要回鄉種地了。一個正當壯年又閱曆豐富、胸懷大誌的政治家,卻每天在山坡和水邊踱步,與百姓聊一聊農桑收成之類的閑話,再對著飛鳥遊魚自言自語一番,真是“閑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

說到辛棄疾的筆力多深,是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做一個詞人。郭沫若說陳毅,“將軍本色是詩人”。辛棄疾這個人,詞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詞是在政治的大磨盤間磨出來的豆漿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終在出世與入世間矛盾,在被用或被棄中受煎熬。作為封建知識分子,對待政治,他不像陶淵明那樣淺嚐輒止,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樣長期在任,亦政亦文。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練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他不計較“五鬥米折腰”,也不怕讒言傾盆。所以隨時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閑、大起大落、大進大退。稍有政績,便招謗而被棄;國有危難,便又被招而任用。他親自組練過軍隊,上書過《美芹十論》這樣著名的治國方略。他是賈誼、諸葛亮、範仲淹一類的時刻憂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塊鐵,時而被燒紅錘打,時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有人說他是豪放派,繼承了蘇東坡,但蘇的豪放僅止於“大江東去”,山水之闊。蘇正當北宋太平盛世,還沒有民族仇、複國誌來煉其詞魂,也沒有胡塵飛、金戈鳴來壯其詞威。真正的詩人隻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會、民族、軍事等矛盾)所擠壓、扭曲、擰絞、燒煉、錘打時才可能得到合乎曆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為正義的化身。詩歌,也隻有在政治之風的鼓蕩下,才能飛翔,才能燃燒,才能炸響,才能振聾發聵。學詩工夫在詩外,詩歌之效在詩外。我們承認藝術本身的魅力,更承認藝術加上思想的爆發力。

有人說辛詞其實也是婉約派,多情細膩處不亞於柳永、李清照。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