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醜奴兒》
柳李的多情多愁僅止於“執手相看淚眼”“梧桐更兼細雨”,而辛詞中的婉約言愁之筆,於淡淡的藝術美感中,卻含有深沉的政治與生活哲理。真正的詩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於無聲處炸響驚雷。
我常想,要是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拋棄的感歎與無奈中度過的。當權者不使為官,卻為他準備了錘煉思想和藝術的反麵環境。他被九蒸九曬,水煮油炸,千錘百煉。曆史的風雲,民族的仇恨,正與邪的搏擊,愛與恨的糾纏,知識的積累,感情的澆鑄,藝術的升華,文字的錘打,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腦海,翻騰、激蕩,如地殼內岩漿的滾動鼓脹,衝擊積聚。既然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槍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隻有一股腦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並不想當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曆史歪打正著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於他被修煉得連歎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
說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縫裏的一棵小樹,雖然被扭曲、擠壓,成不了旗杆,卻也可成一條遒勁的龍頭拐杖,別是一種價值。但這前提,你必須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棵草。從“沙場秋點兵”到“天涼好個秋”;從決心為國棄疾去病,到最後掰開嚼碎,識得辛字含義;再到自號“稼軒”,同盟鷗鷺;辛棄疾走過了一個愛國誌士、愛國詩人的成熟過程。詩,是隨便什麼人就可以寫的嗎?詩人,能在曆史上留下名的詩人,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當的嗎?“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員武將的故事,還要多少持刀舞劍者的鮮血才能寫成。那麼,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藝術魅力的詩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時代的運動,像地球大板塊的衝撞那樣,他時而被夾其間感受折磨,時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靜思考,所以積三百年北宋南宋之動蕩,才產生了一個辛棄疾。
閱讀指導
本文是梁衡“寫大事、大情、大理”的代表作,發表在《新華文摘》2000年9月號261期。作為曆史人物散文,作者並沒有按照傳統人物傳記的寫法,按時間順序一一寫生平事件,而是抓住詞人最為動人心魄的閃光點進行勾勒。開篇明言,全文要探索的是辛棄疾怎樣從一個愛國誌士成為愛國詞人的,以及這個過程是如何決定了他的詞、他本人在文學史上的唯一性和獨特地位的。是把辛棄疾放在中國曆史的大背景下,抓住他的“以武起事,而最終以文為業”的特點,來探究“他的詞及他這個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曆史上的獨特地位”。這是全文的總起,也是作者經營全文的巧妙角度。
文章的主體部分,以辛詞的三個“不是,而是”來建構縱行的框架:“辛棄疾的詞不是筆寫成,而是用刀和劍刻成的”;“他的詞不是用墨來寫,而是蘸著血和淚塗抹而成的”;“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做一個詞人”。將豐富的資料、作品以及豐富的聯想和想象,歸置在一個大的框架下,使文章結構勻稱、渾然一體。
同時,文章的主體部分又將對辛棄疾的人生遭際的介紹,與他的心路曆程,以及對他的詩詞創作的評價三線交錯起來,作為全文的橫行框架來寫。他的充滿神奇色彩的行伍經曆,他的或被閑置或被頻繁調動的為官經曆,他的從渴望收複失地到悲愴的憂國問天的心路曆程,他的詞作內容、情感、風格的追求,三線交錯而行,寫出了一代武人被迫成為文人的時代悲劇。南歸後不為朝廷喜歡的種種原因(太愛國愛民,太工作認真,太愛提意見),恰恰是他崇高人格的體現,宋朝特定的曆史背景和個人特殊的人生曆程與執著追求,再加上才能和思想,成就了一位千古愛國詞人。
作者行文的主要特色是情理並重,以評帶傳,尤其是作者在介紹辛棄疾的人生遭際時穿插引用了他的八首詞作代表,既沒有一引了之,也沒有詳加賞析,而是結合人物的命運,從詞作的內容和讀者感受的角度做了精當的點評。如引《破陣子》時作者說:“感到一種凜然殺氣和磅礴之勢”,引《水龍吟》時作者說:“辛棄疾在這裏發出的卻是一聲聲悲愴的呼喊”,引《菩薩蠻》時作者解說道:“他隻有一塊心病:金甌缺,月未圓,山河碎,心不安”,等等,寥寥數言,一語中的。
結尾以精當生動的評價為本文巧妙的縱橫交織完美收口,首尾照應,使全文結構嚴謹、新穎,妙手天成。文章要當鑽石磨,才能精美絕倫。
本文選擇富有特色的意象,通過“把欄杆拍遍”這一極具包蘊性的動作,傳神地描述了詞人扶欄遠眺、望眼欲穿的英雄形象,一方麵表現他渴望率兵過江、收複失地的決心,一方麵表現他報國無門、不被重用的憤慨,並把全文的主旨凝結在這一意象,既是標題又是文眼,有百鳥朝鳳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