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館妓樓是什麼地方啊,是提供享樂,製造消沉,拉你墮落,教你揮霍,引人輕浮,教人浪蕩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誌,在這裏也要魂銷骨鑠,化做一團爛泥。但是柳永沒有被化掉,他的才華在這裏派上了用場。成語言:脫穎而出。錐子裝在衣袋裏總要露出尖來,宋仁宗嫌柳永這把錐子不好,“啪”的一聲從皇宮大殿上扔到了市井底層,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閃亮的錐尖。這真應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寒酸的衣服裹著閃光的才華。有才還得有誌,多少人進了紅粉堆裏也就把才漚了糞。也許我們可以責備柳永沒有大誌,同為詞人,不像辛棄疾那樣“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不像陸遊那樣“自許封侯在萬裏。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時勢不同,柳永所處的時代當北宋開國不久,國家統一,天下太平,經濟文化正複蘇繁榮。京城汴京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興市民階層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藝相應發展。恩格斯論歐洲文藝複興時說,這是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市民文化呼喚著自己的文化巨人。這時柳永出現了,他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專業的市民文學作家。市井這塊沃土堆擁著他,托舉著他,他像田禾見了水肥一樣拚命地瘋長,淋漓酣暢地發揮著自己的才華。
柳永於詞的貢獻,可以說如牛頓、愛因斯坦於物理學的貢獻一樣,是裏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過去隻有幾十字的短令發展到百多字的長調。在內容上把詞從官詞解放出來,大膽引進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語言,從而開創了市民所歌唱著的是自己的詞。在藝術上他發展了鋪敘手法,基本上不用比興,硬是靠敘述的白描的功夫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聲波探測,就像電子顯微鏡掃描,你得佩服他的筆怎麼能伸入到這麼細微絕妙的層次。他常常隻用幾個字,就是我們調動全套攝影器材也很難達到這個情景。比如這首已傳唱九百年不衰的名作《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
一讀到這些句子我就聯想到第一次置身於九寨溝山水中的感覺,那時照相根本不用選景,隨便一抬手就是一幅絕妙的山水圖。現在你對著這詞,任裁其中一句都情意無盡,美不勝收。這種功夫,古今詞壇能有幾人。
藝術高峰的產生和自然界的名山秀峰一樣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柳永自己也沒有想到他身後在中國文學史上會占有這樣一個重要位置。就像我們現在作為典範而臨摹的碑帖,很多就是死人墓裏一塊普通的刻了主人生平的石頭,大部分連作者姓名也沒有。凡藝術成就都是陰差陽錯,各種條件交彙而成一個特殊氣候,一粒藝術的種子就在這種氣候下自然地生根發芽了。柳永不是想當名作家而到市井中去的,他是懷著極不情願的心情從考場落第後走向瓦肆勾欄,但是他身上的文學才華與藝術天賦立即與這裏喧鬧的生活氣息、優美的絲竹管弦和多情婀娜的女子發生共鳴。他在這裏沒有墮落,他跳進了一個消費的陷阱,卻成了一個創造的巨人。這再次證明成事成才的辯證道理。一個人在社會這架大算盤上隻是一顆珠子,他受命運的擺弄;但是在自身這架小算盤上他卻是一隻撥著算珠的手,才華、時間、精力、意誌、學識、環境統統變成了由你支配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