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烏梁素海——帶傷的美麗(1 / 3)

假如讓你欣賞一位帶傷流血的美人,那是一種怎樣的尷尬。四十年後,當我重回內蒙古烏梁素海時,遇到的就是這種難堪。

烏梁素海在內蒙古河套地區東邊的烏拉山下。四十年前我大學剛畢業時曾在這裏當記者。叫“海”,實際上是一個湖,當地人稱湖為“海子”,烏梁素海是“紅柳海”的意思。紅柳是當地的一種耐沙、耐堿的野生灌木。單聽這名字,就有幾分原生態的味道。而且這“海”確實很大,曆史上最大時有一千兩百多平方公裏,是地球上同緯度的最大淡水湖。

那時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每當車行湖邊,但見煙水茫茫,霞光灩灩。翠綠的蘆葦,在岸邊小心地勾起一道綠線,微風吹過,這綠線就起伏著舞動開去,如一首天堂裏的樂曲。湖裏的水鳥,鷗、鷺、鴨、雁、雀等就競相起舞,或掠過水波,或猛紮水中,浪花輕濺,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彈撥著水麵。而水中的魚兒好像急不可耐,等不到水鳥來抓它,就自動倏地一下跳出水麵,閃過一個個白點,像是五線譜上跳動的音符。這時走在湖邊,心頭會突然湧起那已忘卻多時的優美文章,什麼“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什麼“沙鷗鹹集,錦鱗遊泳,岸止汀蘭,鬱鬱蔥蔥”,我知道從來不是好文章寫出了真美景,而是真美景成就了好文章。烏梁素海就是這樣一篇寫在北國大地上的錦繡文章。每當船行湖上時,我最喜歡看深不可測的碧綠碧綠的水麵,看船尾激起的雪白浪花,還有貼著船幫遊戲的鯉魚。而黃昏降臨,遠處的烏拉山就會勾出一條暗黑色的曲線,如油畫上見過的奔突的海岸,當時我真覺得這就是大海了。

那時,“文革”還未結束,市場上物資供應還比較匱乏,城裏人一年也嚐不到幾次肉,但這海子邊的人吃魚就如吃米飯一樣平常。趕上冬天鑿開冰洞捕魚,魚聞聲而來,密聚不散,插進一根木杆都不會倒。那個歲月時興開“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會”,有一次我們整理材料,在河套各縣從西向東采訪,很辛苦,夥食也沒有什麼油水。烏梁素海是最後一站,還有好幾天,大家就盼望著到那裏去解饞。到達的當晚,我們果然吃到了魚,而這種吃法,為我平生第一次所見。每人一大碗堆得冒尖的大魚塊,就像村裏人捧著大碗蹲在大門口吃飯一樣,這給我留下永久的記憶,當時的魚才五分錢一斤。以後走南闖北,閱曆雖多,但無論是在我國南方的“魚米之鄉”還是在國外以海產為主的國家,再也沒有碰到過這種吃法,再也沒有過這樣的享受。那時,每當外地人一來到河套,主人就說:“去看看我們的烏梁素海!”眼裏放著亮光,臉上掩飾不住的驕傲。

這次我們真的又來看烏梁素海了,是水務部門的特別邀請,但不是為看海的美麗,而是來參加會診的,來看它的傷口。

7月的陽光一片燦爛,我們乘一條小船駛入湖麵,為了能更有效地翻動曆史的篇章,主人還請了一些已退休的老“海民”,與我們同遊同憶。船中間的小桌上擺著河套西瓜、葵花籽,還有油炸的小魚,隻有寸許來長。主人說,實在對不起,現在海子裏最大的魚,也不過如此了。我頓覺心情沉重。坐在我對麵的王家祥,原烏梁素海漁場的工會主席,他說:“那時打魚,是用麻繩結的大眼網。3斤以下的都不要,開著70噸的三桅大帆船進海子,一網10萬斤,最多時年產500萬噸。打上魚就用這湖水直接煮,那才叫鮮呢。現在,這水你喝一口準拉肚子。”(不知是否為驗證他的話,當天下午,我們一行中就有倆人拉肚子,而不能正常采訪了。)當年的兵團知青、退休幹部於秉義說:“上世紀70年代時,這裏隨便打一處井,7米深,就自動往上噴水。”水務公司的秦董事長在一旁補充:“到90年代已是30米深才能見水;到2007年,要120米才見水,15年水位下降了90米,年均6米。”

海上泛輕舟,本來是輕鬆愜意的事,可是今天我們卻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這應了李清照的那句詞“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我們今天坐的船真的由過去的70噸三桅大船退化成像一隻蚱蜢似的舴艋小舟。河套灌區是我國三大自流灌區之一。黃河自寧夏一入內蒙古境內,便開始滋潤這800裏土地,經過總幹、幹、分幹、支、鬥、農、毛七級灌水渠道,流入田間,又再依次經總排幹、排幹等七級排水溝,將水退到烏梁素海,在這裏沉澱緩衝後,再退入黃河。所以,這海子是河套平原的“腎”,首先起儲水排水的作用。同時,又是河套的“肺”,它雲蒸霧靄,吐納水汽,調節氣候,所以才有800裏平原的旱澇保收,才有北麵烏拉山著名的國家級森林保護區的美景。但是,近幾十年來人口增加,工廠增多,農田裏化肥農藥增施,而進入湖中的水量卻急劇減少,水質下滑。你想,排進湖裏的這些水是什麼水啊?就是將800裏平原澆了一遍的髒水。河套農田每年施用農藥1500噸,化肥50萬噸,進入烏梁素海的工業及生活汙水3500萬噸,這些都要洗到湖裏來啊。當地人說,烏梁素海已經由河套平原的腎和肺,退化為一個“尿盆子”了。這話雖然難聽,但很形象,也很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