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的氣勢是那末樣的偉大,瀑布的景色是那末樣的壯美;那末多的清泉,由高山石上,傾倒而下,水聲如雷似的,水珠濺得遠遠的,隻要閉眼一想象,便知它是如何的可迷人呀!我少時曾和數十個同學一同旅行到南雁蕩山。那邊的瀑布真不少,也真不小。老遠的老遠的,便看見一道道的白練布由山頂掛了下來,卻總是沒有走到。經過了柔濕的田道,經過了繁盛的村莊,爬上了幾層的山,方才到了小龍湫。那時是初春,還穿著棉衣。長途的跋涉,使我們都氣喘汗流。但到了瀑布之下,立在一塊遠隔丈餘的石上時,細細的水珠卻濺得你滿臉滿身都是,陰涼的,陰涼的,立刻使你一點的熱感都沒有了,雖穿了棉衣。還覺得冷呢。麵前是萬斛的清泉,不休的隻向下傾注,那景色是無比的美好,那清而弘大的水聲,也是無比的美好。這使我到如今還記念著,這使我格外的喜愛瀑布與有瀑布的山。十餘年來,總在北京與上海兩處徘徊著,不僅沒有見什麼大瀑布,便連山的影子也不大看得見。這一次之到莫幹山,小半的原因,因為那山有瀑布。
山徑不大好走,時而石級,時而泥徑,有時,且要在荒草中去尋路。虧得一路上溪聲潺潺的。沿了這溪走,我想總不會走得錯的。後來,終於是走到了。但那水聲並不大,立近了,那水珠也不會飛濺到臉上身上來。高雖有二丈多高,闊卻隻有兩個人身的闊。那末樣委靡的瀑布,真使我有些失望。然而這總算是瀑布,萬山靜悄悄的,連鳥聲也沒有,隻有幾張照相的色紙,落在地上,表示曾有人來過。在這瀑布下留連了一會,脫了衣服,洗了一個身,濯了一會足,便仍舊穿便衣,與它告別了。卻並不怎麼樣的惜別。
剛從林徑中上來,便看見他們正在門口,打算到外麵走走。
“你去不去?”擘黃問我。
“到哪裏去?”我問道。
“隨便走走。”
我還有餘力,便跟了他們同去。經過了遊泳池,個個人喧笑的在那裏泅水,大都是碧眼黃發的人,他們是最會享用這種公共場所的。池旁,列了許多座位,預備給看的人坐,看的人真也不少。沿著這條山徑,到了新會堂,圖書館和幼稚園都在那裏。一大群的人正從那裏散出,也大都是碧眼黃發的人。沿著山邊的一條路走去,便是球場了。球場的規模並不小,難得在山邊會辟出這末大的一個地方。場邊有許多石級凸出,預備給人坐,那邊貼了不少布告,有一張說:“如果山岩崩壞了,發生了什麼意外之事,避暑會是不負責的。”我們看那山邊,圍了不少層的圍牆。很堅固,很堅固,那裏會有什麼崩壞的事。然而他們卻要預防著。在快活的打著球的,也都是碧眼黃發的人。
夢旦先生他們坐在亭上看打球,我們卻上了山脊。在這山脊上緩緩的走著,太陽已將西沉,把那無力的金光親切的撫摩我們的臉。並不大的涼風,吹拂在我們的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舒適之感。我們在那裏,望見了塔山。
心南先生說:“那是塔山,有一個亭子的,算是莫幹山最高的山了。”望過去很遠,很遠。
晚上,風很大,半夜醒來,隻聽見廊外虎虎的嘯號著,仿佛整座樓房連基底都要為它所搖撼。
山中的風常是這樣的。
這是在山中的第一天。第二天也沒有做事。到了第三天,卻清早的起來,六點鍾時,便動手作工。八時吃早餐,看報,看來信,郵差正在那時來。九時再做,直到了十二時。下午,又開始寫東西,直到了四時。那時,卻要出門到山上走走了。卻隻在近處,並不到遠處去。天未黑便吃了飯。隨意閑談著。到了八時,卻各自進了房。有時還看看書,有時卻即去睡了。一個月來,幾乎天天是如此。
下午四時後,如不出去遊山,便是最好的看書時間了。
山中的曆日便是如此,我從來沒有過著這樣的有規則的生活過!
1926年9月20日迫記
原載:1927年開明書店版《山中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