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中的曆日(1 / 2)

“山中無曆日”,這是一句古話,然而我在山中卻把曆日記得很清楚。我向來不記日記,但在山上卻有一本日記,每日都有二三行的東西寫在上麵。自七月二十三日,第一日在山上醒來時起,直到了最後的一日早晨,即八月二十一日,下山時止,無一日不記。恰恰的在山上三十日,不多也不少,預定的要做的工作,在這三十日之內,也差不多都已做完。

當我離開上海時,一個朋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一個月。”我答道。真的,不多也不少,恰是一個月。有一天,一個朋友寫信來問我道:“你一天的生活如何呢?我們隻見你一天一卷的原稿寄到上海來,沒有一個人不驚詫而且佩服的。上海是那樣的熱呀,我們一行字也不能寫呢。”

我正要把我的山上生活告訴他們呢。

在我的二十幾年的生活中,沒有像如今的守著有規則的生活,也沒有像如今的那末努力的工作著的。

第一晚,當我到了山上時,已經不早了,滴翠軒一點燈火也沒有。我問心南先生道:“怎麼黑漆漆的不點燈?”

“在山上,我們已成了習慣,天色一亮就起來,天色一黑就去睡,我起初也不慣,現在卻慣了。到了那時,自然而然的會起來,自然而然的過去睡。今夜,因為同家母談話,睡得遲些,不然,這時早已入夢了。家中人,除了我們二人外,他們都早已熟睡了。”心南先生說。

我有些驚詫,卻不大相信。更不相信在上海起遲眠遲的我,會服從了這個山中的習慣。

然而到了第二天絕早,心南先生卻照常的起身。我這一夜是和他暫時一房同睡的,也不由得不起來,不由得不跟了他一同起身。“還早呢,還隻有六點鍾。”我看了表說。

“已經是太晚了。”他說。果然,廊前太陽光已經照得滿牆滿地了。

這是第一次,我倚了綠色的欄杆——後來改漆為紅色的,卻更有些詩意了——去看山景。沒有奇石,也沒有懸岩,全山都是碧綠色的竹林和紅瓦黑瓦的洋房子。山形是太平衍了。然而向東望去,卻可看見山下的原野。一座一座的小山,都在我們的足下,一畦一畦的綠田,也都在我們的足下。幾縷的炊煙,由田間升起,在空中嫋嫋的飄著,我們知道那裏是有幾家農戶了,雖然看不見他們。空中是停著幾片的浮雲。太陽照在上麵,那雲影倒映在山峰間,明顯的可以看見。

“也還不壞呢,這山的景色。”我說。

“在起了雲時,漫山的都是雲,有的在樓前,有的在足下,有時渾不見對麵的東西,有時,諸山隻露出峰尖,如在海中的孤島,這簡直可稱為雲海,那才有趣呢。我到了山時,隻見了兩次這樣的奇景。”心南先生說。

這一天真是忙碌,下山到了鐵路飯店,去接夢旦先生他們上山來。下午,又東跑跑,西跑跑。太陽把山徑曬得滾熱的,它又張了大眼向下望著,頭上是好像一把火的傘。隻好在鄰近竹徑中走走就回來了。

在山上,雨是不預約就要落下來的,看它天氣還好好的,一瞬眼間,卻已烏雲蔽了樓簷,沙沙的一陣大雨來了。不久,眼望著這塊大烏雲向東駛去,東邊的山與田野現出陰鬱的樣子,這裏卻又是太陽光滿滿的照著了。

“傘在山上倒是必要的;晴天可以擋太陽。下雨的時候可以擋雨。”我說。

這一陣雨過去後,天氣是涼爽得多了,我便又獨自由竹林間的一條小山徑,尋路到瀑布去。山徑還不濕滑,因為一則沿路都是枯落的竹葉躺著,二則泥土太幹,雨又下得不久。山徑不算不峻峭,卻異常的好走。足踏在幹竹葉上,柔柔的如履鋪了棉花的地板,手攀著密集的竹幹,一幹一幹地遞扶著,如扶著欄杆,任怎麼峻峭的路,都不會有傾跌的危險。

莫幹山有兩個瀑布,一個是在這邊山下,一個是碧塢。碧塢太遠了,聽說路也很險。走過去,要經過一條隻有一尺多闊的棧道,一麵是絕壁,一麵是十餘丈深的山溪,轎子是不能走過的,隻好把轎子中途棄了,兩個轎夫牽著遊客的雙手,一前一後的把他送過去。去年,有幾個朋友到那裏去遊,卻隻有幾個最勇敢的這樣的走了過去,還有幾個卻終於與轎子一同停留在棧道的這邊,不敢過去了。這邊的山下瀑布,路途卻較為好走,又沒有碧塢那末遠,所以我便渴於要先去看看——雖然他們都要休息一下,不大高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