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山中的第三夜了。月色是皎潔無比,看著她漸漸的由東方升了起來。蟬聲嘰……嘰……嘰……的曼長的叫著,嶺下澗水潺潺的流聲,隱略的可以聽見,此外,便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月如銀的圓盤般大,靜定的掛在晚天中,星沒有幾顆,疏朗朗的間綴於藍天中,如美人身上披的藍天鵝絨的晚衣,綴了幾顆不規則的寶石。大家都把自己的搖椅移到東廊上坐著。
初升的月,如水銀似的白,把她的光籠罩在一切的東西上,柱影與人影,粗黑的向西邊的地上倒映著。山呀,田地呀,樹林呀,對麵的許多所的屋呀,都朦朦朧朧的不大看得清楚,正如我們初從倦眠中醒了來,睜開了眼去看四周的東西,還如在渺茫夢境中似的,又如把這些東西都幕上了一層輕巧細密的冰紗,在紗外望著它們,隻能隱約的看見它們的輪廓;又如春雨連朝,天色昏暗,極細極細的雨絲,隨風飄拂著,我們立在紅樓上,由這些蒙雨織成的簾巾向外望著。那末樣的靜美,那末樣柔秀的融和的情調,真非身臨其境的人不能說得出的。
“那末好的月呀!”擘黃先生讚賞似的歎美著。
同浴於這個明明的月光中的,還有夢旦先生和心南先生,靜悄悄的,各人都隨意的躺在他的搖椅上,各自在默想他的崇高的思緒。也不知道有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時間是過去了,纖欄杆外是月光、蟬聲與溪聲,紅欄杆內是月光照浴著的幾個靜思的人。
月光光,
照河塘,
騎竹馬,
過橫塘。
橫塘水深不得過,
娘子牽船來接郎。
問郎長,問郎短,
問郎此去何時返。
心南先生的女公子依真跳躍著的由西邊跑了過來,嘴裏這樣的唱著。那清脆的歌聲漫溢於朦朧的空中,如一塘靜水中起了一個水漚似的,立刻一圈一圈的擴大到全個塘麵。
“這是各處都有的兒歌,辜鴻銘曾選人他的《幼學弦歌》中。”夢旦先生說。他真是一個健談的人,又懇摯,又多見聞,凡是聽過他的話的人,總不肯半途走了開去。
“福州還有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民歌,也是以月為背景的,真是不壞。”夢旦先生接著說,於是他便背誦出了這一首歌。
原文:
共哥相約月出來,
怎樣月出哥未來?
沒是奴家月出早?
沒是哥家月出遲?
不論月出早與遲;
恐怕我哥未肯來。
當日我哥未娶嫂,
三十無月哥也來。
譯文:
與他相約月出來,
怎麼月出了他還未來?
莫不是我家月出得早?
莫不是他家月出得遲了
不論月出早與遲;
隻怕他是不肯來了吧!
當日他沒有娶妻時,
沒有月的三十夜也還來呢。
這首歌的又真摯又曲折的情緒,立刻把大家捉住了。像那末好的情歌,真不多見。
“我真想把它鈔錄了下來呢!”我說。於是夢旦先生又逐句的背念了一遍,我便錄了下來。
“大約是又成了《山中通信》的資料吧。”擘黃先生笑著說道,他今天剛看見我寫著《山中通信》。
“也許是的,但這樣的好詞,不寫了下來,未免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