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如果其中一人說:我們一起收拾吧,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沒有開口。理由自然是自己不想做,兩人都期待對方去做。在這件事的背後,兩人都傲慢地認為,自己比較辛苦。

緊繃的情緒最後因為芝麻小事爆發開來。當天兩人很難得的同時在家,哲朗喝著茶包泡的紅茶。他當時用的是餐具櫃裏最後一個感覺的杯子。

但是理沙子看見卻大發雷霆,因為那個茶杯是她昨天特地洗好的。

“我用有什麼關係嘛。”

“少不要臉了,你隻會用都不會洗。”

“你也沒洗吧?”

“可是那個茶杯是我洗的。我打算今天要用,事先洗好的。結果你居然偷用,臉皮太厚了吧?”

“我知道了。今後如果不是自己洗的餐具就不能用了,是嗎?那你別用我洗過的。”哲朗起身,先洗用過的茶杯,然後將手放在餐具堆中最上麵的一個盤子。

“洗你用過的就好了。”背後傳來理沙子的聲音。哲朗回頭一看,她雙臂環胸地站著。“我用過的留在那裏。”

“少廢話!”哲朗吼道,開始洗餐具。

實際上,他不清楚哪個才是自己用過的,不過,他還是留下了一半左右的餐具沒洗。那些餐具在幾小時後回到了餐具櫃,但卻收在不同的櫃子裏。大概是為了區分哪些是自己洗過的吧。

這情況並沒有持續很久。現在各人用過的的餐具要馬上洗好成了規定,當時的小吵架立刻就和好了。這件事之所以留在哲朗的記憶中,是因為他認為那是一個前兆。

隨著兩人的作息越來越不同,從前認定彼此一致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漸漸也出現了微妙的分歧。而關鍵性的不同,在於兩人對生小孩的看法。

理沙子很早就想要小孩。她的想法是,想要快點生小孩,快點等小孩獨立,然後享受之後的人生。相對於此,哲朗則希望她等到自己有自信以記者的身份養家活口之後,再生小孩。如果有了小孩,理沙子暫時就無法工作,必須靠哲朗一個人的收入生活,他認為這才是穩當的做法。當時,理沙子也配合他的計劃。

但是等到哲朗的收入穩定時,她的情形有了改變。她在攝影方麵的才華開始受到肯定。要是因為懷孕、生產、帶小孩而停止工作,顯然並非上策。

理沙子認為,她想要小孩,但是現在不能生。哲朗問她:既然如此,什麼時候可以生?對此,她答不出來,隻模棱兩可地說:我不知道,到時再說。

理沙子也在猶豫,她的確想要小孩,不過,她也不想放棄成功的機會。

哲朗順利地確保了體育記者的地位後,他的心態有了轉變,他開始想要一個安穩的家庭。然而他置身的地方,已經不像一個家了。

哲朗也有自覺,他在理沙子身上追求一般世俗所謂的模範妻子的形象。一個忠實地守護家人,打造丈夫能夠舒適心安的環境的妻子。他知道,這不過是男人自私的幻想,所以他不曾說出口。他自認也沒有表現出來過。然而,哲朗表麵上雖然支持理沙子,心裏卻期待她遭遇挫折。他夢想她能穿著圍裙站在廚房為自己做菜。

兩年前,發生了一件事。

理沙子說她想出國一陣子。她不單單想去旅行,而是想和一名熟識的女記者兩人到當地采訪。哲朗聽到她們的目的地後嚇了一大跳,那裏是歐洲情勢最緊張的地區。

“我們當初不是說好,出書的時候要一起合作嗎?”

聽到他的話,理沙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可是你擅長的是體育,不是嗎?”

“我打算以後將觸角延伸到體育之外的領域。”

“你要我等到那個時侯嗎?”理沙子雙手叉腰。“很可惜,你不能參與這次企劃。因為書名定為《女人眼中的戰場》。”

“再說,”她繼續說道,“做過各種工作後我才知道,搭檔同是女性工作起來比較容易。和男人合作該怎麼說呢,感受不同。”

哲朗對她的話並不意外,從理沙子之前的行為舉止就可窺見一二。

“老實說,我無法讚成。這太危險了。”

“可是,總有人得做。這樣人們在日本也能看見戰爭的真實麵貌。”

“但是沒必要由你做吧?”

“我想做嘛。”

她完全不打算放棄。哲朗也認為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他也知道沒有權利剝奪她的機會。但是能夠理解和能夠接受是兩回事,所以他沒有同意。

然而,理沙子卻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她接連好幾天和女記者朋友討論到半夜,或是跑去見曾在戰場拍攝的攝影師。此外,她還參加了英語會話的短期密集課程。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左右。有一天,理沙子的身體起了變化,幾項特征顯示她懷孕了。

“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

理沙子紅著眼眶衝出家門,前往藥局。她買回驗孕器後,一進家門就把自己關在廁所裏。過了好一陣子才出來,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默默地將白色棒子遞給哲朗。那還是哲朗第一次看到驗孕器。

“偏偏在這種時候……”

理沙子當場跌坐在地,抱住雙膝,將臉埋在膝間。

“怎麼辦?”

理沙子沒有回答,維持那個姿勢好一會兒。

“為什麼會這樣?”她抬起頭來看著哲朗。“你有好好避孕吧?”

“我有確實做到啊。”

“是嗎……?真奇怪。”理沙子像在忍耐頭痛般用手按住額頭,順手撥起劉海。“不管怎樣,我要去一趟。”

“去哪?”

“那還用說,當然是醫院啊。”她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樣站起來。

從婦產科回來的理沙子,臉上表情輕鬆了些。她看到哲朗,公式化地說:“懷孕兩個月了。”

哲朗點頭,一點真實感都沒有。“那,要怎麼辦?”

理沙子微微側著頭。“你的意思是,拿掉比較好嗎?”

“不,我沒那麼說。”

“你一直希望我懷孕吧?”

“隻可惜時機不對。”

“簡直是差勁透頂。”她坐在沙發上,按摩著後頸。“得打個電話給她,到底該怎麼說才好呢?距離出發隻剩十天了啊……”

哲朗不知道她和女記者之間談了什麼。但是對方似乎明說了,如果孕婦同行的話,就沒辦法工作了。

理沙子打電話的時候,大概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吧,所以沒有受到多大打擊。說不定她想通了,如果能換來孩子,放棄夢想也無所謂。

即使如此,十天後當女記者獨自出發時,她還是悶悶不樂了一整天。連開始在看的育兒書也不想打開。

當天深夜,哲朗突然被搖醒,理沙子一臉憤怒。

“我有事情要問你。”她的語調強硬。

“什麼事?”被吵醒的哲朗很不開心。但他心中仍舊懷著一抹不安。

“這個。”說完,她將某樣東西排放在床上。

那是裝了殺精劑的袋子。哲朗和理沙子一直都以此作為避孕的方法,膠片狀的藥一袋裏麵放一片的那種。

床上有四個並排的袋子。

“怎麼了嗎?”哲朗問道,他的內心相當動搖。

“這為什麼會剩四個?”

“剩四個有問題嗎?”

“很奇怪耶,這和*的次數不合。如果每次都用的話,應該隻剩三個才對。”

“你記錯了吧。”

理沙子搖了搖頭。

“絕對不可能有那種事,我都有做記錄。如果你不相信,拿給你看好了。”

哲朗感覺臉在發燙。

“那,你說是為什麼?”

理沙子直勾勾地盯著他,不肯錯過他的任何表情變化。

“那個時侯,你真的有用嗎?”

“那個時侯是指?”

“上個月七號。”

“七號?那天怎麼了嗎?”

“那天是危險日呀!你那天明明出門采訪,卻難得地挑逗我。”

“是嗎?”

“那,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你用了嗎?”

“我用了啊,我當然用了嘛。”哲朗提高了音量。

理沙子麵不改色地說:“可是,那天受孕了。”

“避孕失敗了吧,我聽說殺精劑的失敗率很高。”

“我原本也那麼認為。可是看到這個,我有了別的想法。”她用下巴指著床上的四個袋子。“數目不合。”

“我不曉得啦。”哲朗撥開袋子。“數目合不合有什麼關係嘛,懷孕了就是懷孕了。”

“對我而言很重要,你知道我犧牲了什麼嗎?!”

“吵死了。那你自己避孕不就得了。老是把避孕的事交給別人,才會發生這種事情。”

“男人本來就應該協助女人避孕。避孕也需要對彼此的信賴。”

“你想要說什麼?”

理沙子沒有回答,拾攏掉在地上的袋子。全部撿完後,她站了起來,背對著哲朗。

“幹嘛啦,有話想說就明講!”哲朗扯開嗓子吼道,但立刻閉上嘴巴。因為他看見了理沙子的背部在顫抖,也聽見了嗚咽聲。

“我說不出口,那太可悲了。”她隻說了這句話,就走出房間。

哲朗一雙腳跨出床邊,想要去追她,但又不知道追上了要對她說什麼才好,結果又將那雙腳移回了原來的位置。

哲朗的心中布滿了灰蒙蒙的烏雲。

他心想,懷孕的原因並不重要,她應該也為有了孩子而感到高興吧。但是另一方麵,他也深刻地感受到,女人的直覺果然敏銳。

理沙子的懷疑是正確的,那一晚,他沒有使用殺精劑。

那可以說是別有用心吧。讓梨沙子懷孕,是他想到讓她打消出國念頭的唯一方法。他認定她無論再怎麼追求夢想,想要孩子的心情應該不會改變。哲朗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讓理沙子懷孕,所以對他而言,此舉不管從各種角度來看都是一個賭注。

哲朗認為自己賭贏了。他雖然感到內疚,但是他說服自己,這樣應該對他們彼此都好。

然而,理沙子發現事實後似乎受了傷。哲朗做好了心理準備,大概得在尷尬的氣氛下生活好一陣子了。他認為,等到理沙子肚子裏的孩子變大,她心裏應該也會產生為人母的真實感受,隻要忍耐到那時候就好了。

但是事情發展卻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四天後,當他結束通宵的采訪回到家時,看見理沙子一臉憔悴地躺在床上。他問道:“你怎麼了?”她依舊背對著他答道:“我拿掉孩子了。”

哲朗茫然佇立。他心想,應該是我聽錯了,或是她在開玩笑。但是從她周遭的氣氛來看,他既沒聽錯,她也沒在開玩笑。

他陷入半瘋狂狀態,怒氣衝衝地*問她:“為什麼?!你為什麼不知會我一聲,就做了那種事?!你這個混賬!你究竟在想什麼?”他明知她的身心嚴重受創,卻忍不住對她咆哮,將怒氣發泄在她身上。

從此之後,兩人就分床睡了。

哲朗在想,自己是否有錯?但是,“那麼該怎麼辦才好”的心情也依然存在。難道一切都該讓她順著自己的意思去做嗎?這就是尊重彼此嗎?

弄到最後,哲朗覺得自己說不定和想法古板的老頭是同類,陷入了強烈的自我厭惡當中。口頭上說希望妻子自立,內心卻強力反對。會不會隻有自己沒意識到這一點呢?

哲朗覺得理沙子之所以想要保護美月,是因為她知道身為女人要在社會上生存的辛苦,所以希望沒有能重新走上嶄新人生。她說的“好朋友”三個字還在哲朗的耳畔縈繞。從前理沙子和女記者之間的友情被男人的自私破壞了。說不定她認為,女人的友情被看輕了。

那名女記者後來下落不明。她隻寄了兩份信給理沙子,就此音訊全無,至今已經過了一年多。理沙子一直受此折磨。

所以,她不想再次失去好朋友了。

4

哲朗被電鈴聲吵醒,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睡著了。聲響應該來自公寓門口的對講機吧,理沙子正在應對。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理沙子打開門,一臉嚴肅。

“來了一個麻煩人物。”

“誰?”

“中尾。”

“咦?”哲朗慌張地坐起身。“中尾為什麼會來?”

“我不知道,不過我先讓他在樓下等。”

“這是怎麼一回事?”哲朗試著整理思緒,但是腦袋因為剛睡醒,不太能思考。

“怎麼辦?又不能趕他回去。”

“我知道了,我下樓去看看。”

哲朗換好衣服,下樓到公寓的入口大廳。公寓大門前站著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他衝著哲朗笑。

哲朗起先以為是個陌生人,但總覺得看過這男人。他確實看過對方的眼神和表情,那笑容是帝都大學的王牌——跑衛中尾功輔的笑容。

哲朗替他開門,中尾緩緩地踏入公寓。他隨性地穿著一件做工非常細致的外套。

哲朗之所以沒有一眼認出他來,是因為他瘦到和最後一次見到他時判若兩人的地步。他的臉頰消瘦,下顎尖細。哲朗想起了須貝笑著說:女婿難為啊。

“好久不見。”中尾說道。

“中尾……,你怎麼會來這裏?”

“我來找你們呀。”

“找我們?”

“嗯,”中尾點頭,向上瞄了一眼。“她在吧?”

哲朗停止呼吸,知道了他指的是誰。

“今天早上,我打電話到須貝家。他太太接電話,說須貝還沒回家。我問了半天,她說須貝在你家過夜,而且女球隊經理也和你們在一起。於是我就明白了。”

“你和須貝聊過了嗎?”

“沒有,我沒和他說到話。”

那麼,他應該還不知道命案的事,也不知道美月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在吧?”中尾用右手拇指指著上頭,又問了一次。“讓我見她。”

哲朗不知如何回答,但又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就算說她不在,直接請他打道回府也不合常理。

中尾帶頭走向電梯,說:“走吧。”哲朗隻好跟著他走。

搭電梯的時候,哲朗還在煩惱該如何是好。既然都來到了這裏,又不能不讓中尾見美月。但是哲朗非常猶豫,不先替中尾做任何心理建設好嗎?如果來的人不是中尾,或者美月不是殺人犯的話,哲朗應該就不會這麼困擾了。

毫不知情的中尾目不轉睛地盯著麵板顯示的樓層數字。哲朗想起了從前他在麵罩下的銳利眼神。手裏拿球的他,宛如野生動物般在球場上靈活移動。中尾的個頭兒在美式橄欖球選手當中算是小的,但是這更凸顯了他身為跑衛的才能。對方的防禦陣營往往就像抓不到兔子的大金剛般東奔西跑。

兩人出了電梯,要進哲朗家時,哲朗停下了腳步。

中尾露出“怎麼了?”的表情。

“你最好先做好心理準備。”

中尾先是露出困惑的眼神,然後臉上浮現大人從容不迫的的笑容。

“你以為我還是純情小夥子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如果看到現在的日浦,大概會嚇一跳。所以我才說你要先做好心理準備。”

“不管是誰,外表都會隨著時間改變。”

“改變方式有很多種。”

或許是哲朗太過執拗,中尾總算感覺到他不是在開玩笑,臉上的笑容一度消失,但是臉部的線條馬上又放鬆了。

“我隻是因為懷念才來見她的,並不抱任何特別的期待,所以也沒有什麼好失望的。”

哲朗鬆了一口氣。原來對他而言,令人失望的不是“現在”,而是重要的“過去”。

哲朗一打開家門,理沙子立刻僵著一張臉從屋裏出來。

“他是聽須貝的太太說的,他說他想見日浦。”哲朗說道。

“這樣啊。”她似乎也猶豫了。然而,她也知道眼前沒有其他的選擇。“那沒辦法了。”

“嗯。”哲朗也點頭。

理沙子看著中尾,皺起眉頭。“中尾,你瘦了耶。”

“因為吃了不少苦頭。高倉你還是一樣黑。”

“因為我整天都在外麵跑。”

理沙子擠出不自然的笑容,看著哲朗,仿佛在問:怎麼辦?

“日浦在裏麵嗎?”

“嗯。”她縮起下顎。

“那要不要叫她出來?”

“是啊。”

“等一下,”中尾說,“我去見她。沒關係吧?”

哲朗和理沙子對看一眼,然後輕輕點頭。“那倒是無妨。”

中尾脫掉鞋子,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中尾……”理沙子想要說什麼,哲朗伸手製止了她。

中尾打開客廳門,一腳踏進客廳,眼睛看著裏麵,就此停止動作。看在哲朗眼中,他的身體好像僵住了,並持續這個狀態好幾秒鍾。

不久,傳來一陣聲響。哲朗看見美月站在中尾麵前,然後兩人又沉默了好一陣子。一股奇怪的氣氛籠罩著他們和哲朗、理沙子。

“QB,”美月沒有移開視線看著中尾說,“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和功輔獨處?十分鍾,不,五分鍾就好了。”

哲朗看著理沙子,她點了點頭。

“十分鍾,甚至十五分鍾都行,你們盡管聊吧。反正我們就在這裏。”

“抱歉。”美月關上了客廳門。

哲朗打開寢室的門,和理沙子一起進去。

5

完全聽不見兩人的對話。哲朗盤腿坐在地上,理沙子躺在床上,等待美月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