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天色下,幾名女子選手背對著舊工廠跑步。每個選手的手腳動作都強而有力,且韻律感十足。看來成績應該不錯。哲朗總覺得,就算是長跑選手,他們的速度也遠遠淩駕一般人全力衝刺的速度。他們有辦法以那種速度,不停地跑幾千、幾萬公尺,真是不簡單。
哲朗要找的是她們的教練——有阪文雄,教練將目光落在數位碼表上,然後看著哲朗,仿佛在問:如何?他的眼神充滿自信,完全不認為自己會聽到否定的意見。當然,哲朗也不打算破壞他的心情。
“看起來不錯。她們比我上次看到時,又更上一層樓了。”
有阪點點頭,將手伸進深藏青色的運動服內側,咯吱咯吱地搔了搔腋下。他的身材並不肥胖,但脖子四周有些贅肉。當他是選手時,瘦得像一支鉛筆。當年,他在箱根馬拉鬆接力賽上受到眾人矚目,但進入職業田徑隊後,成績卻停滯不前。他是一名經常受傷的選手。
“對了,你今天要采訪什麼?前一陣子不是才采訪過馬拉鬆接力賽嗎?”有阪問哲朗。
“老實說,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之前我不是跟你提過第一高中的選手嗎?”
“第一高中?”說到這裏,有阪一臉想起來了的表情。“噢,末永嗎?”
“嗯,末永睦美選手……,我想要問你那名選手的事。”
“如果要打聽她的事,你最好去問中原先生,他比較清楚。不過,”有阪反問哲朗,“你是要采訪那孩子嗎?”
“我想要見見她。”
“這樣啊,我勸你還是不要見她比較好。”
兩人剛踏進運動員更衣室,一名身穿白色短風衣,個頭矮小的男子朝有阪走來。
“有阪先生,你之前要的肌力資料,我放在桌子上。”
“噢,謝謝。對了,西脅先生好像有事要找醫生。”
“哦,什麼事呢?”
男人對著哲朗笑。他是田徑隊的醫生,名叫中原,同是也是大學的副教授。
“他想問末永的事。”
“哈哈。”笑容從中原的眼睛四周消失。他坐在一旁的長椅上。“你想要問那孩子的什麼事呢?”
“具體的事,我聽說她是陰陽人,是嗎?”
“嗯,她得了一種性分化不完全的疾病,生殖器官兼具男女兩性的特征。”
“她在戶籍上是女性嗎?”
“是女性沒錯。大概是她出生時,*無法辨識吧。這種病例叫做真性陰陽人,患者同時具有*和卵巢的組織。這種人在嬰兒時期經常難以區別男女。”
“那名選手真的是陰陽人嗎?”
“哪有什麼真的假的,這是本人親口說的。”有阪插嘴說道。
有阪說,他是今年夏天知道那名叫做末永睦美的選手的事。認識她的機緣,是她第一高中田徑隊的學姐找有阪谘詢,想問陰陽人選手是否可以參加女子大賽。
末永睦美在國中之前,一直過著和一般女生同樣的生活。她從沒對自己的身體抱持疑問。但是國中二年級的冬天,她因為車禍入院。當時,主治醫師發現了她身體的秘密。
她的父母在得知真相後,還是不想讓她接受手術。主要的理由似乎是目前沒有造成特別不便的影響,經濟問題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後來,末永睦美以一般女生的身份上了高中,進入田徑社。
不久,睦美的身體產生了變化,漸漸變得男性化。在此同時,她的田徑成績開始進步。使得田徑隊的顧問困惑不已,因為她在進田徑社時,就向顧問表明了自己是陰陽人。
“他因為有*,所以會分泌男性荷爾蒙,就像女子選手服用興奮劑一樣。實際上,那個叫做末永的孩子,身上也長了女孩子不可能會有的肌肉。我想,她之所以能夠創下驚人的記錄,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中原說明道。
“她雖然沒有留下正式記錄,但是顧問說她曾經以十五分鍾不到的成績跑完五千公尺。”
有阪的回答令哲朗瞪大眼睛。
“這不是日本記錄嗎?”
“聽說她也曾經以九分鍾不到的成績跑完三千公尺。”
“那也很驚人。”哲朗提高了聲調。“可是如果檢查性別,應該會判定她不是女性吧?”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中原搖了搖頭,說:“不,性別檢查應該會判定她是女性。”
“啊,是嗎?”
“檢查方法有很多種,最近是用一種讓DNA增殖的方法,叫做PCR法,基本上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就是檢查性染色體。你應該聽過男性是XY型,女性是XX型吧?”
“是的。”
“那種最新的方法從巴塞隆納奧運會開始采用,會找出具有Y染色體的人。但是真性陰陽人並不具有Y染色體,所以就算檢查,也會以女性的身份通過檢查。”
“既然如此,那個叫做末永的孩子不就沒有問題了?”
“檢查上實際不會有問題,過去也有這種選手出場的前例。”
“現在說不定也經常出現吧。”有阪說,“在國外,常有些令人大感懷疑的選手光明正大地出場。”
“隻要她們能通過性別檢查,外人沒有理由拿外表來做文章。”
“那末永選手也如法炮製不就行了。”哲朗探試姓地說道。
“問題是道義上說不說得過去。”中原說,“陰陽人是一種先天性的疾病,她因病而具備了原本女性沒有的能力。你不認為讓這種選手出場有問題嗎?”
“你的意思是不公平嗎?”
“這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在談論公不公平之前,是不是應該先考慮四周的人的觀感呢?有人會認為,既然生了病,就該以治療為第一優先,這種時候不該讓選手以創紀錄為目標上場比賽。”
“可是如果四周的人不知道的話……”
“沒錯,如果誰也不知道的話,說不定就沒問題了。但是我們知道了。我常想如果不知情就好了。”有阪麵露苦笑。“如果她一直瞞著我們的話就好了。這麼一來,我們就能毫不猶豫地網羅她。但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那麼做。”
有阪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但是其中卻夾雜著真心話。
“規則上如何呢?”
“並沒有正式規則,或許應該說是沒有辦法製定規則比較恰當。就像我剛才說的,目前的性別檢查無法驗出真性陰陽人,所以隻能靠選手主動申告。”
中原的說明並沒有解開哲朗的懸念。
“那,如果陰陽人選手想要出場呢?”
“我們不可能不準她出場,但是日本田徑總會應該不會讓她出場吧。”
“理由是?”
“會讓記錄失去意義。如果那名選手打破日本記錄的話怎麼辦?那真能成為女子的日本新紀錄嗎?”
哲朗窮於應答,他理解了問題的症結所在。
“我認為她是一名好選手,”有阪說,“我認為就算她沒有那種特殊的身體,也會是一名*的選手。可是,就算她想要參加比賽,也一定會有人出麵幹預。反抗田徑總會不會有任何好處。弄到最後,就得由我們說服選手不要參加。這樣一來,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因為我們不可能簽下不能參賽的選手。”
這是身為職業田徑隊教練理所當然的發言。哲朗點了點頭。
“那末永選手放棄田徑。當初她進入高中田徑隊時,也覺得自己不能夠參賽。她純粹是興趣。隻是出於興趣居然創下了日本記錄,”有阪搔了搔頭。“她果然不是女人啊。”
從泰明工業回家時,哲明在電車上一直思考末永睦美這名選手的事。他之所以想要知道她的事,是因為聽了美月的告白。“性別認同障礙”和“陰陽人”,即使在肉體和精神上有差異,但就超越性別這一點而言是相同的。哲朗煩惱的是該如何對待這樣的人呢?
哲朗不是不理解女子體育界不能接受陰陽人選手的道理,她們具有和男性不相上下的體力,確實難以和一般女子選手相提並論。
然而,她們不是女性嗎?她們戶籍上是女性,本人也有身為女性的自覺,卻不被當作女性對待,這豈不是說不過去嗎?
服用興奮劑當然是一種卑劣的行為。但是真性陰陽人的選手能夠分泌出男性荷爾蒙,這不過是她們本身的特殊能力。而運動這件事,就某種層麵而言,不就是特殊能力之爭嗎?好比說在田徑界中有這麼一句話——短跑健將並非後天培養,而是與生俱來。這意味著能夠成為王牌跑者的素質從出生時就由基因決定。一群黑人選手之所以能在奧運和世界大賽爭奪百米金牌,也顯示了事實就是如此。他們明顯地比其他人種更具有特殊的能力。
不過,體育界中對男女的區別,除了對待陰陽人的方式外,也在其他方麵產生了矛盾。
中原醫生說,有病例指出,有的選手外表看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女性,戶籍上寫的是女性,本人也認為自己是女性,但經由性別檢查,卻判定該名選手“不是女性”。
“檢查基本上隻限調查受驗者身上是否具有Y染色體。但是事實上,有的女性也具有Y染色體。盡管她們毫無疑問地可以說是女性,至少在運動上,她們在體力上並沒有比一般女性占優勢。”
中原繼續說道,有兩種類型,一是患有*女性化症的。這種疾病的患者細胞中沒有接受男性荷爾蒙的受體。因此即使*分泌再多的男性荷爾蒙,肉體也不會男性化。換句話說,雖然具有*,染色體也是XY,但是身體卻完全是女性。
另一種是患有性腺發育不良症的患者。這是一種在胎兒期早期時*就萎縮的疾病,因此無法分泌男性荷爾蒙。患有這種疾病的患者,染色體也是XY,原本必須發育成男人的肉體,卻因為缺乏男性荷爾蒙,所以變成女人的肉體。
因為兩種病例的染色體都是XY,所以通過不了性別檢查。而且她們外表上明顯是女性,社會上也承認她們是女性。不但如此,本人也不會對自己是女性產生任何排斥心理。
“目前這兩種疾病已廣為人知,隻要經醫生檢查、證明,已經能獲得參賽資格。不過,從前患有這種疾病的患者就算創下優秀的紀錄,還是無法參加須經性別檢查的大型比賽。”
哲朗心想,真不合理。
“這簡直是狗屁不通。再說,現在就算有因應這種選手的措施,她們還是會被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待,甚至可以說是已經涉及了人權問題。性別檢查簡單地說,就是隻要體內大量分泌男性荷爾蒙且受其影響的人就不是女性。這樣的確可以明確做出區分。但是,性別真的能夠這樣區分嗎?真性陰陽人選手就是與這種論調對立的意見具體化後的結果。”
那該怎麼辦才好呢?中原的答案無法使哲朗滿意。
“我個人認為,應該徹底改變男女有別的想法。因為男女的界線是模糊的,若是勉強畫分界線,自然會產生許多矛盾。如果非要畫分出一定的界線,必須說清楚,說明這種畫分方式並畫分分男女的界線。”
哲朗思考美月的情況。她認為自己是男人,所以如果想參加運動社團,當然會想要參加男子隊吧。那不是不可能,因為性別檢查隻針對女子選手。然而,如果和男子選手比賽,美月應該無望獲勝。如果想在公平的情況下比賽,最後還是隻能登記在女子隊下。
哲朗心想,如中原所說,要區分男女或許是件極為困難的事,而且並不局限在體育界。
哲朗希望漸漸末永這名選手。中原說:“如果有機會的話,再幫你問問吧。”
2
回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我回來了。”哲朗打開門,對著屋內喊道,但是無人回應。
他拿著提包通過走廊,打開客廳門。
一個裸體躍入眼簾。他倒抽了一口氣,佇立原地。
那是美月。不過說是裸身,其實她穿了平口內褲,但是拿掉了平常裹在身上的漂布。她的胸前有一對不大,但明顯不是男人該有的*。她似乎不打算遮住它,盤腿坐在地板上,挺起胸膛,眼睛斜睨著上方。
哲朗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仔細看室內,沙發和茶幾等家具被挪到了角落。理沙子在客廳中央駕著相機,連看也不看哲朗一眼。
快門聲連響了三下。
“你們在做什麼?”
理沙子沒有回答。她四處走動,尋找攝影角度,按下快門,不斷反複這些動作。
“再往上麵看一點,身體扭向右邊。嗯,這樣就好。自然一點,什麼表情都可以。”
理沙子拍了幾張同一姿勢的照片後,打開相機蓋換底片。
“喂,理沙子。”哲朗又叫她。“你聽不見嗎?喂!”
理沙子故意用肩膀誇張地歎了一口氣。“我聽見了啦。”
“那你為什麼不回我?”
“我沒空回答嘛,按快門時必須集中注意力。算了,反正我的注意力已經被你打斷了。”理沙子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幹嘛?有何貴幹?”
“我在問你們,你們在做什麼?”
“一看就知道了吧?我在替美月拍照。”
“為什麼要拍照?”
理沙子微微聳了聳肩。
“沒有特別的理由,因為想拍所以拍了。不行嗎?”
“我是沒興趣。”美月插嘴說道。她不知何時已經套上了襯衫。“我根本不想露出這種胸部,可是理沙子硬是要我留下現在的身影。唉,我如果不注射荷爾蒙,又會恢複那種女人的身體。好不容易才鍛煉出來的肌肉,大概又會變成軟趴趴的贅肉了。”
“我不是在替美月拍紀念照。我隻是以一個攝影師的角度出發,拍下值得拍的照片。美月的身體有那種價值。”
“是這樣嗎?”美月搔了搔後腦勺。
“你該不會想要發表吧?”
“目前沒有那種打算。”
“目前?”哲朗問道:“今後也不行發表!你知道美月處於什麼狀況吧?”
理沙子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討厭的蒼蠅。
“我知道啦!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你真的知道了嗎?當哲朗想要叮嚀一句時,理沙子從沙發上跳起來,趕緊架好相機。
美月嘴裏銜著香煙,正要點火。理沙子連續拍下她驚訝地停下手邊動作的身影。
“好了,點火。你可以不看這邊,隨性抽煙。放輕鬆一點就好,不用在意你的姿勢。”
快門聲不斷響起。美月就像配合笛聲跳舞的蛇般扭動身體,她的動作令人感到冶豔又不失粗獷。理沙子像野獸般,忙碌地在她四周移動。兩人的動作和表情配合得天衣無縫。本身的激昂情緒作用在對方身上,而對方散發出來的氣氛,又令兩人沉醉其中,這種循環不斷反複。外人似乎無法踏進兩人的世界中。
“嗯,這樣就好。你可以盤腿,像男人一點。露出你最男人的部分給我看,隻給我看。”
哲朗邊聽理沙子說,邊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離開了客廳,然後拿著啤酒,打開寢室旁的儲藏室的門。
雖然說是儲藏室,大小卻有兩坪左右,在公寓的格局圖中,被標示為附贈房。感覺像是免費多出了一個房間。聽說限於建築法規,這間房間不能標示成一般房間。
理沙子原本打算將這間房間作為暗房。哲朗原本習慣在咖啡店寫稿,所以講明了不需要工作室。但是隨著工作量增加,他開始常在家裏撰稿。原本隻是打算暫時借用,而搬進桌子工作。不久,又搬進了畫櫃,後來連陳列櫃也搬了進來。哲朗在兩人沒有討論的情況下,趁理沙子尚未成為獨當一麵的攝影師,一點一點地占據了這間房間。
關於這件事,她沒有鄭重表示過不滿。然而,她卻經常講衝洗好的底片或照片晾在房內。看到這種景象,哲朗感覺到了她無聲的抗議——我可沒有答應給你用喔。
哲朗坐在椅子上,打開筆記型電腦的電源開關。等待畫麵出現時,他打開了罐裝啤酒的拉環。
“還好。我才在想,要是被你放了一台桌上型電腦,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哲朗想起換電腦時,理沙子說的這句話。經常在外工作的哲朗不可能買桌上型電腦。即使如此,她這句話還是不吐不快。
哲朗隱約聽見了理沙子她們的說話聲。聽不見談話內容,但是知道她們在笑。理沙子情緒激昂。剛才在按快門的她,露出了哲朗許久未見的表情。
一對酥胸冷不防地浮現眼前,那是剛才瞥見的影像。或許是因為平常總是隱藏在漂布下,美月的雙峰看起來比身體其他部分白上許多。大小和形狀,似乎和十多年前看到時沒有多大改變。
“有什麼關係。”
記憶中的美月對著自己呢喃,剛才看見的*重疊在她臉上。哲朗想起了*她乳頭的感覺,手掌憶起了緩緩愛撫的觸感。
哲朗*突兀地勃起了。他不知所措地趕緊將大學時代的回憶逐出腦外。即使如此,數分鍾前看到的裸體殘像還是烙印在腦海。
當他大口灌下啤酒時,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裏行動電話響起了。他慌張地接起。“喂、喂。”
“嗨,是我。”
“哦!”哲朗不禁全神戒備,聲音的主人是早田。“什麼事?你居然會打給我,真是要下紅雨了。”
“你現在可以講話嗎?你人在哪裏?”
“我在家。”
哲朗想起了須貝幹的好事。須貝說,他向早田打聽了命案的事。
“前一陣子沒辦法好好聊聊,真遺憾啊。”
“嗯。唉,那種氣氛下,有什麼辦法。”
哲朗一麵回應,一麵猜想早田打電話來的理由。
“老實說,我有點事情想要請你幫忙。你明天有空嗎?”
“明天?什麼事?”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想去一個地方采訪,但是一個人去不太方便。我會請你吃飯致謝的。”
“你和記者朋友去不就得了。”
“不行,盡量和局外人同行比較好。如果你明天不方便的話,告訴我你方便的日子,我配合你的時間。”
哲朗覺得怪怪的。光是早田打電話來這件事就夠稀奇了,居然還拜托自己這種事,令人覺得事有蹊蹺。哲朗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是又想不到拒絕的理由。此外,哲朗也想知道他的目的。
“我知道了。明天約在哪裏?”
3
早田指定的地方是一家位於池袋車站前的咖啡店。哲朗準時在六點走進咖啡店,早田幸弘已經坐在內側的座位,發現哲朗後,他微微舉起手。
“突然約你真不好意思。”早田在哲朗點完咖啡後說道。
“哪裏。對了,你要我陪你去哪裏?”
“這個我待會兒再告訴你。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去一個地方。不好意思,你肯陪我去嗎?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
“時間是無所謂,要去哪?”
“地方不遠,大概不用二十分鍾車程。反正不急,你咖啡慢慢喝。”說完,早田點燃香煙。他身旁放了一個小紙袋。
不久,服務生送來咖啡。哲朗邊喝咖啡邊思考早田的目的。難道他從須貝的詢問中察覺到了什麼嗎?就算如此,他應該也沒有任何接觸哲朗的理由。哲朗祈禱,是自己杞人憂天。
他突然想起了選手時代的早田。他是一個無論讓他負責攻擊或防守,都能完美無缺地達成任務的男人。他對於規則和戰術了若指掌,起先是希望擔任四分衛。後來他被選為邊鋒,是因為領隊基於素質而下的判斷。換句話說,他不但具有防守能力,更能看穿對手心裏的想法,進而將計就計,積極地接球。
“工作如何?忙嗎?”早田問哲朗。
“一陣子一陣子,因為年底有很多足球和英式橄欖球的比賽。”
“美式橄欖球怎麼樣?還是一樣人氣低迷嗎?”
“是啊。就算寫了,也沒有雜誌買我的稿子。”
對於哲朗的回答,早田不出聲地笑了。他撚熄香煙,又銜起了一根新的。
“我之前就在想,你即使畢了業,還是會繼續打橄欖球。”
“是嗎?”
“我想你應該很遺憾吧。不過,你沒繼續打或許是正確的。也有好幾支記者聯會的隊伍邀我,但是……”早田向上吐煙。“美式橄欖球已經玩夠了。或者該說,團隊遊戲已經玩夠了。那種東西是學生時代才能玩的玩意兒。”
“你現在不也是團隊的一份子嗎?”
“形式上是。”這句話的背後,隱藏了身為記者的自尊。“你不繼續打球,高倉不失望嗎?”
“沒有啊。”
“你有和她討論過嗎?”
“沒有。”
“這樣啊。”早田點頭,將還很長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折彎。“差不多該走了。”他一把抓起賬單起身。
早田在車站前攔下一部計程車。他一坐上車,就命令司機去板橋車站。
“板橋?”哲朗心頭一驚地問。
“嗯,我們要去某件命案的被害人家。這件命案約在一星期前發生。”早田看著哲朗回答。“你怎麼了嗎?”
“沒事。”哲朗輕輕地搖頭。
“那戶人家的男主人遇害,屍體在江戶川區的工廠裏被人發現。凶手還不知道是誰,被害人是一名落魄的中年男子。這麼說對被害人不好意思,但這的確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命案。”早田拿出香煙,但立刻又順手收回了口袋。他好像發現了印著“禁煙車”的貼紙。“你知道這件命案嗎?報紙上也有登。”
“好像有看過,不太記得了。”
“我想也是。”早田點了點頭,看向前方。
哲朗覺得腋下流過一道汗水。這不可能是巧合。早田知道哲朗和那件命案有關,而想要他陪自己去被害人家。那麼,早田為什麼會知道呢?肯定是因為須貝打電話給他的緣故吧?但是,他光憑這一點就能將那件命案和哲朗扯在一塊兒嗎?如果是的話,隻能說他的洞察力過人。哲朗總覺得還有其他原因,但那是什麼呢?
“去被害人家做什麼?”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隻是去問兩、三個問題。你如果不想去的話,也可以找個地方等我。不過,”他的嘴角漾起莫名的笑容,然後繼續說道:“為了今後打算,到那種地方見識一下也不錯吧?畢竟你不可能永遠老是寫體育報導,不是嗎?”
“是啊。”稍微想了一下之後,哲朗答道。“那,我就陪你去吧。”
他的目的不明,正因為如此,哲朗想親眼瞧瞧他到底在耍什麼把戲。此外,哲朗也想知道調查進行得如何了。
早田點了點頭,仿佛在說:這樣最好。
兩人在小型建築密布的住宅區下了車。早田走沒幾步,停下腳步說:“就是那一戶。”他指的是一間老舊的獨棟住宅。勉強能停下一部小型汽車的狹窄停車場旁,有一扇油漆剝落的大門。門旁安裝了時下罕見的按鈕式門鈴。
“大概二十坪吧?”哲朗抬頭看著二樓裝了廉價鋁窗的窗戶。
“十八坪。”早田立刻說道。
“你調查過了嗎?”
“我想要先掌握清楚,被害人死了對誰有好處。不過,我卻徹底猜錯了。就算是鴿籠大小的房子,說不定還能賣到一定的價錢,但如果是別人的房子,就甭談了。”
“房子是租的嗎?”
“好像是他堂哥的房子。那位堂哥經營一家鐵工廠,雇用被害人當員工。不過,或許應該說是他堂哥收留被裁員的他比較正確。站在那位堂哥的立場,不但要在工作上照顧他,還得給他房子住,這種親戚簡直就是瘟神。”早田用指尖夾住香煙,搖晃身體。
從早田的口吻來看,他好像已經對戶倉明雄做了一番調查。
“不過,他堂哥最後還是讓他當了有名無實的常務董事。他並沒有特殊的才能,也不擅長交涉。說到他能做的事情,好像就隻有與客人應酬,因為社長不會喝酒。”
“是在銀座與客人應酬嗎?”
“嗯,他好像常去銀座那一帶。”
哲朗推測,他當時應該也去了“貓眼”。
“就常務董事而言,他的生活算是簡樸的吧?”哲朗又看了一次房子。
“我說了,他隻是有名無實的常務董事。聽說員工都嘲笑他是‘廢物董事’,他的薪水大概也沒多少吧。再說,最近經濟不景氣,他去年被炒魷魚了。”
“這麼說來,他今年都沒工作嗎?”
“沒錯。”早田將變短的萬寶路淡煙丟在地上,用厚底皮鞋踩熄。“好,既然你知道了背景資料,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哲朗點了點頭,跟在早田身後邁開腳步。
走到房子前麵,早田按下門鈴按鈕。哲朗看了旁邊的停車場一眼,有三盆沒埋進土裏的盆栽和一部鏽跡斑斑的汽車。他心想,這麼窄根本停不下一般轎車吧。這麼說來,戶倉的車是小型汽車嗎?但是美月確實說了他們在“車內搏鬥”。這麼一來,應該不是小型汽車吧?
當哲朗想到這裏是,大門內側發出了聲響,接著傳來開鎖的聲音,大門開了十公分左右的寬度。門上連著一條老舊的門鏈。
從門縫間看到了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的臉,她睜大了四周布滿皺紋的眼睛。
早田自我介紹,從門縫間遞出名片。
“我想請教幾件關於命案的事。”
老太太看到名片上寫著報社的名字,好像稍微放心了些。即使如此,她還是用不安的眼神打量兩人。
“不過警方要我別多說。”
“您不想說的事,可以不要說。我們不會死纏爛打的。”早田發出哲朗從未聽過的溫柔語調,又鞠了幾個躬。
老太太似乎無意回答,但還是先關上門除去門鏈,然後再次打開門。這下看見了她的全身。哲朗發現他並不是身材矮小,而是嚴重駝背。
“你們想問什麼事?”
“嗯,主要是有關明雄先生的事,像是他平常的生活情形之類的。”
“刑警先生已經問過我很多次了,好像沒什麼幫助。”
她的意思似乎是,對案情調查沒什麼幫助。
“這沒有關係,我們不是刑警。總之,隻要能夠知道明雄先生的為人這類基本的事情就可以了。”
“哦,這樣啊……”看似是戶倉明雄母親的老太太猶豫地低下頭。眼前的人絕對稱不上是貴客,但或許是因為膽小,她無法嚴詞拒絕。
“可以打擾一下嗎?”早田趁她猶豫,一腳踏進了屋子。老太太依舊一臉迷惘,點頭說了聲“好”。
哲朗原本心想:大概要站在玄關說話吧,沒想到早田一進屋,馬上快手快腳地開始脫鞋,令他嚇了一跳。早田似乎想要登堂入室。戶倉的母親也一臉困惑的模樣,但是沒有禁止早田進去。
一進屋是一間兩坪多的和室,中間放了一張圓形茶幾,裏麵並排著電視、茶具櫃和小佛壇。哲朗想起曾在以前的家庭劇中看過這樣的房屋擺設。稍有現代感的是連接在電視上的電視遊戲器。眼前的老太太不可能打電動,那大概是她孫子的玩具吧。
佛壇上擺著戶倉明雄的照片。早田獲得老太太的應允,替他上香,合掌祝禱了好一陣子。哲朗也學他依樣畫葫蘆。上完香後,早田將帶來的紙袋遞到她麵前,說:“這是一點小心意。”
老太太張開口,但終究什麼也沒說,點個頭放下紙袋。
早田再次請老太太節哀順變後,確認了她的名字。她名叫佳枝,和戶倉明雄夫婦同住三年了。在那之前,她和丈夫住在練馬的公寓。丈夫去世後,他才搬來和他們同住。
“您沒有其他兒女嗎?”早田確認道。
“隻有明雄一個兒子。我們沒有和親戚往來,這下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佳枝說,今年三月之前,明雄的妻子泰子及獨生子將太原本也一起生活。至於泰子帶著將太離開的來龍去脈,她也不知道詳情。
“他們經常吵架,搞不好是泰子終於忍無可忍了。”
“吵架的原因是什麼?”早田問道。
“不知道。”佳枝皺巴巴的圓臉側向一旁。“因為我已經決定不插手管我兒子的事了。”
“會不會是令公子外遇呢?”
佳枝麵不改色地說:“說不定那也是原因之一,我不太清楚。我和我兒子這一陣子很少好好說話。”她的語尾變成了歎息。
在一旁聽的哲朗無法判斷他是否隱瞞了什麼。很可能是警方叮嚀她,重要的事情就模棱兩可地帶過。
“不好意思,明雄先生好像待業中是嗎?”早田說,“這麼一來,他每天都在做什麼呢?一直待在家嗎?”
“這個嘛,嗯,他有時在家,有時不在……,不一定。”
“晚上經常外出嗎?”
“嗯,呃,偶爾……”
“他去哪裏呢?”
“這我就不曉得了。”老太太偏著頭。“雖然說是兒子,他也已經是大人了,我不會一一過問他的行蹤。”
既然在跟蹤女公關,戶倉明雄應該幾乎每天外出,而且回來時肯定很晚了。哲朗看過他親筆記錄的筆記本,要記下那麼詳細的內容,應該沒辦法悠哉地待在家裏。他母親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問題是她知不知道他的跟蹤狂行徑。
早田繼續問道:“有人來拜訪令公子嗎?女性或男性都行。”
“我想這一年應該都沒有客人到家裏找他。”
“電話呢?經常有人打電話給令公子嗎?”
“電話嘛,我不太清楚耶。我不太注意這種事情,但是應該很少有人打電話給他吧。”
隨後,早田也針對戶倉明雄最近的作息和人際關係不斷發問。然而,佳枝的答案幾乎都一樣。總之,就是她“不太清楚”。
“你有沒有什麼想問的?”早田對哲朗說。他用“你”這個字眼,令哲朗有些錯愕。
他一語不發地搖搖頭,在早田麵前必須佯裝漠不關心。
早田問道:“能不能讓我們看戶倉明雄的房間呢?我們不會隨便亂動房裏的東西,隻是想要看看房間的樣子,感覺他是一個過著什麼生活的人。”
佳枝隻猶豫了一下,意外幹脆地答應了。
“可是沒有整理喔。我好久沒打掃了,前幾天還被刑警先生翻得亂七八糟的。”
“沒有關係。”早田邊說邊起身。
上了狹窄的樓梯,是兩間相連的房間;一間三坪的和室,以及比和室稍窄的洋室。兩間房間原本似乎是以紙拉門隔間,現在已經拆掉了。
和室裏放了電視、整理櫃和書櫃。角落疊了幾床棉被。哲朗想,那些被子大概從來不收的吧。和洋室的交界處,有一個廉價的玻璃煙灰缸。戶倉似乎將和室當作睡覺的地方。
洋室幾乎可說是儲藏室。牆邊並排著組合式的收納家具,一個個小櫃子塞滿了東西。擺不進去的就是直接放在地上。地上堆了幾個不知道裝了什麼的瓦楞紙箱,紙箱上的衣服堆積如山。哲朗心想,佳枝根本不可能將這間房間打掃幹淨。
“因為媳婦懶散,房間就成了這副樣子。”佳枝看著兩間房間說道。
“這兩間房間是令公子他們在使用嗎?”
佳枝答道:“是的。”
哲朗心想,戶倉明雄夫婦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清楚,但是居住空間如果這麼雜亂,應該很容易累積不滿的情緒。
“老實說,我認識的刑警問了我一件奇怪的事。”早田對佳枝說。“他說,在這間房間裏找到了幾個人的戶籍謄本。”
哲朗一驚之下,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早田也瞄了他一眼之後,向佳枝確認道:“這是真的嗎?”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不打算回答。
“嗯,好像是。”
“那些戶籍謄本在哪裏呢?”
“我兒子好像撕掉丟在垃圾桶裏。”
“那些是什麼人的戶籍謄本呢?”
佳枝搖了搖頭。
“有三本,都是陌生人的。為什麼明雄會有那種東西呢……?”
“那些現在不在這裏吧?”
“不在,警察拿走了。”
早田點了點托,然後看了哲朗一眼。哲朗慌張地別開視線。
戶倉為何會有那種東西呢?那和命案有關嗎?哲朗在腦中思考。但是就美月所說,兩者之間似乎毫無關係。假如這是戶倉的跟蹤狂行為的一部分,三本戶籍謄本中的一本說不定是名叫小香的女公關的。哲朗心想,這麼一來就有點麻煩了。
總之,重要的是屋內有沒有跡象顯示戶倉在跟蹤小香。哲朗將焦點鎖定在這一點上,環顧室內。不過,如果有那種東西的話,警方不可能沒帶走。
哲朗將目光停在放了十四寸電視的電視櫃上。幾卷錄影帶和錄影機一起胡亂塞在電視櫃裏。他蹲在電視櫃前麵,拿起其中一卷錄影帶。上頭貼了白色標簽,用鉛筆寫了幾個女性的名字,哲朗發現其中一人是知名的A片女主角,看樣子其他錄影帶大概也是A片吧。哲朗腦中浮現一個被妻子拋棄的男人獨自在這間冷清的房間裏看成人錄影帶的悲慘景象。
當他要將手上的錄影帶放回原位時,發現了一樣東西。他嚇了一跳,不禁將它拿起。那是拋棄型打火機,黑底畫上兩顆金色的貓眼睛。那是“貓眼”的打火機。
“你怎麼了?”早田立刻問哲朗。哲朗心頭一驚。
“不,沒什麼。”
然而,早田卻無視他的回答,湊了過來。她的眼睛盯著哲朗手上的東西,事到如今沒辦法藏起打火機了。
“隻是一個拋棄型打火機。”
“讓我看看。”
不得已之下,哲朗隻好將它遞給早田。
“‘貓眼’啊,他常去這家店嗎?”早田看著打火機背麵說。
哲朗抬頭看著早田冰冷的表情,心想:這個男人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他帶自己來這裏的目的是,確認當西脅哲朗踏進戶倉明雄的房間時會作何反應。
“這會不會是以前的美好回憶呢?”哲朗說,“公司景氣好的時候,他是負責與客人應酬的吧?”
“或許是吧。”
這時,樓下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有人進屋裏來了。
在此同時,哲朗看見佳枝的表情有些扭曲。她好像知道訪客是誰,而且是個不速之客。
訪客上樓,似乎察覺有先客來了。從腳步聲聽來,對方似乎相當警戒。
在哲朗他們的注視之下,一名女子出現了;一個四十左右的瘦弱女子。她的臉色不太好,說不定是沒有化妝的關係。身穿牛仔褲搭配襯衫、針織衫的外出服,將一頭毛躁的頭發束在腦後。
女人在在走廊上,交替看著哲朗和早田。一臉在推測兩人是誰的表情。無意識之中,她皺起了眉頭,那皺紋散發出曆盡滄桑的氛圍。
“打擾了。我是昭和報社的記者,敝姓早田。”他格外大聲地說,遞出名片。“你是明雄先生的太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