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女人的臉上露出幾分困惑的神情,手下名片,口齒不清地回答:“嗯,是的。”

“你不在的時候進屋,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剛才在請教你婆婆一些問題。”

“哦,這樣啊。”她瞄了婆婆一眼。佳枝將臉轉向一旁,兩人的視線似乎沒有對上。

“明雄先生的事,我們真的很遺憾。”早田站著低下頭。

“呃,雖然我還沒有除籍,但我和那個人已經毫無瓜葛了。”

“是,”早田說道。“我聽說了。”

“我今天也隻是過來拿行李而已。事情辦完,我馬上就要回去了。”她的話似乎不是對哲朗他們,而是對佳枝來說的。但是佳枝卻毫無反應。

“這樣啊。……那,我們就先告辭了吧。”

聽到早田這麼一說,哲朗也應道:“是啊。”

下了樓梯,看見一名五、六歲的小孩孩在剛才的和室裏打電動。小男孩隻瞄了哲朗他們一眼,馬上將臉轉回電視熒幕。哲朗心想,就戶倉明雄的孩子而言,他年紀太小了。

佳枝隨後下樓,說:“抱歉,連茶都沒請你們喝。”哲朗客氣地道謝,離開戶倉家。

早田再度攔下一部計程車,他這次指示的地點是銀座。

“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時間。”他向哲朗道歉。

“不會。但是你有收獲嗎?”

“嗯。”早田拿出萬寶路淡煙。“還算不錯。”

“那就好。我光是在旁邊聽,就覺得學到了不少。原來你是這樣采訪的。”

“我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早田打口吐出白煙。“對了,那個老太太是隻老狐狸。”

“是嗎?”

“她到玄關開門的時候,不是駝背得很嚴重嗎?但是我們告辭的時候,她的腰杆倒是挺得筆直。而且還還能輕而易舉地上下那道狹窄的樓梯。”

聽早田這麼一說,果真如此。哲朗對於自己漫不經心,沒有察覺到這點感到失望。

“駝背是演戲的嗎?”

“她大概會看人改變態度吧。說不定她會看情形,有時候特別強調自己是老人家;情況一不利就保持沉默。”

“這是警方的指示嗎?”

“不,應該不是。”早田盯著前方否定。“感覺不是誰要她那麼做的。這大概是歲月累積的智慧和本能的防衛心,除非弄清眼前的狀況,否則她不會說出實話。”

“實話……?”

“她說不定隱瞞了什麼,她雖然嘴巴上說不清楚兒子的事,但是我們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話。”

哲朗想到要詢問戶籍謄本的事,但還是忍了下來。他不想表現出自己對命案的關心。

“都年底了,街頭的裝飾還這麼冷清。看來這果然是受到了不景氣的影響。”早田眺望車外說。“銀座說不定會稍微好些。”

“要去銀座哪裏?按照你昨天的說法,似乎是一個人不方便進去的高級酒店。”

“高不高級我是不知道,那確實是一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地方。”說完,早田從口袋裏拿出什麼。“我們要去這家店。”

那是剛才在戶倉房間發現的“貓眼”的打火機。

4

到了銀座,街頭上的人群也沒有變多。早田下了計程車,感歎地說:“日本再這樣下去會垮掉。”

“說到年底的銀座,從前可是人滿為患。”哲朗說,“聽說店家打烊了之後也攔不到計程車,無處可去的人們就在街頭遊蕩。”

“馬路就成了電話叫來的計程車和包租汽車的停車場。客人個個出手大方,花錢如流水,在女公關的目送之下回家,給司機小費也毫不手軟。那真是美好的時代。”

“你那時來過銀座嗎?”

“我剛進公司沒多久的時候,前輩帶我來過幾次。那時我常期許自己,希望能夠早點憑自己的力量來享受這種奢華,但是等到我能夠那麼做時,廟會已經結束了。繁華景象都成了過往雲煙。”

“須貝也說過類似的話。”

“他是在保險公司工作嘛。當時所有業界無不意氣風發,仿佛天下盡在掌握。”

哲朗大學畢業時,正值全日本經濟蓬勃發展的時代。人人能進想進的公司,想換工作隨時都能換。大家都想不到這個時代後來會被形容成“泡沫”,個個滿懷雄心壯誌。就連哲朗也曾試著回首當年,如果不是那個繁華時代,說不定他不會想要成為記者。

哲朗突然想起了戶倉明雄。他靠親戚的關係,當上了鐵工廠的常務董事,雖然被人在暗地裏取笑說是廢物董事,還是常跑銀座。對他而言,那說不定是晚一步來臨的泡沫時代。就像所有人在那個時代都會做的事一樣,他也沉溺在錯覺之中;一種這麼做很稀鬆平常的錯覺。即使從夢境中醒來,還是離不開幻象。小香這名女公關對他而言,就是幻象的象征,所以他才執意不放手……

“到了,就是這裏。”早田抬頭看著眼前的大樓說道。一整排的招牌從下麵數上來第五個,上麵寫著“貓眼”兩個字。

店在三樓,黑色大門上浮雕著一隻貓。哲朗他們一進入店內,馬上有一名身材苗條,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子替他們帶位。這家店約二十坪左右,已經來了兩桌客人。

一走進店裏,左手邊是吧台,最靠近大門的高腳椅上坐著一名男子。哲朗他們隻能看見他的背影。

哲朗他們的座位有一名身穿橘色套裝的年輕小姐坐台。她有一雙鳳眼,將假睫毛的一部分塗成了粉紅色。

服務生奉上毛巾後,野火雞(WildTurkey)威士忌的酒瓶和冰桶一起送了上來。女公關問了哲朗喝加水威士忌好不好,哲朗說好,她就一臉理所當然地開了那瓶酒調製。她似乎認識早田。

哲朗拿起掛在酒瓶上的牌子,上麵寫著“安西”。

“我昨天來過了。”早田低聲對哲朗說道,銜起一根香煙。女公關立刻用店裏的打火機替他點火。

“你一開始就打算帶我來這裏嗎?”

“是啊。”

“你知道命案的被害人是這家店的常客。”

“那種小事一下就能查到了。”早田賊賊地笑。

“你為什麼找我來?如果你昨天來過的話,今天也自己一個人來不就得了嗎?”

“連續兩天就不方便一個人進來了。再說,偶爾一塊兒喝酒也不賴吧?別想太多,今晚盡管喝。”早田舉起酒杯,和哲朗的酒杯對碰。

肯定沒錯。早田因為某種原因,知道哲朗涉及了命案,於是拉他一起采訪,想等他露出馬腳。

早田要哲朗不用客氣盡管喝,但是哲朗卻完全沒心情喝酒。話雖如此,哲朗也不想白來這家店,於是偷偷地觀察周圍。

在吧台擔任酒保的是一個女人。她將短發隨意地向後梳攏,似乎沒有化妝,感覺像是寶塚(*寶塚,TakarazukaRevueCompany,隻招收女性成員的音樂劇團,由創辦人小林一三一手興辦,主要據點在兵庫縣寶塚市。當年小林一三引進歐美的舞台秀風格,寶塚歌劇團華麗的演出風格風靡一時,團中的女明星如越路吹雪、八千草薫等人退團後更是進入電影界,成為重要的女演員。)中扮演男角的女演員,白色襯衫和紅褐色背心的打扮非常適合她。不過,雖然說同是女扮男裝,她和美月卻是不同的類型。如果美月站在那種昏暗的地方,大概任誰都察覺不出她是女人。

哲朗他們一安靜下來,女公關就沒話找話地和他們閑聊,像是氣候、食物或最近流行的話題等,適度地搭腔之後,她便問起了哲朗他們從事的工作。早田好像說自己從事*相關工作,哲朗也順著她的話聊。

一名身穿和服,看似四十五、六歲的女人過來打招呼。她似乎是媽媽桑,遞出的名片上寫著野末真希子。

“這一位先生是第一次光臨敝店吧?”她看著哲朗對早田說。她將昨天剛來的早田當作熟客對待,大概是為了讓他感覺受到重視吧。

“他姓西脅,是體育記者。”早田介紹哲朗。哲朗原本還在猶豫該不該用假名,一時感到不知所措。

“是哦,那曾經出過書嗎?”真希子睜大雙眼。

“沒有,隻有替雜誌寫稿。”

她們起哄想要名片,他不得已隻好遞給每個人一張。野末真希子說:“您說不定以後會聲名大噪呢。”慎重其事地將名片收進懷裏。

盡管她想要進一步知道哲朗的底細,卻不會追根究底地打探個人隱私,隻說了句“請慢用”,就起身離開。或許毫不做作的待客之道就是她做生意的態度。

她走了之後,換一名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公關來坐台。眾人漫無邊際地瞎聊一陣之後,早田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什麼,身穿黑色套裝的女人輕輕點頭。

過一會兒,她站了起來。哲朗盯著她的身影,看她移動到別的座位去,對身穿深棕色襯衫的小姐說了什麼。那個小姐向客人賠了一、兩句不是後,從座位上起身。

身穿襯衫的小姐先去吧台一趟,然後才來哲朗他們的座位。她是一名個頭嬌小,臉小眼大,讓人印象深刻的小姐。她說:“打擾了。”然後坐在哲朗身旁。

“你叫什麼名字?”早田問道。

“香裏。”

聽見小姐的回答,哲朗不禁盯著她看。小姐和他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可以給我名片嗎?”他試著說道。

她的名片上印著佐伯香裏。理所當然地,上麵沒有任何電話號碼等個人資訊。

哲朗思考早田找來這位小姐的理由,應該不是巧合,他知道戶倉明雄喜歡她。

香裏看起來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說不定快接近三十了。她的五官算是豔麗,卻不給人俗麗的印象,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似乎能和任何男人相處融洽。早田不斷對她講話,雖然順著客人的話搭腔才不會惹上麻煩,但她也會主動發表意見,好讓對話不致中斷。她的聲音悅耳動聽。

“我第二次來,你們這家店感覺真不錯。哪一類客人比較多?”早田用非常輕浮的語調問道。

香裏稍微偏著頭。她的白皙耳朵上帶著金色耳環,耳環前端閃閃發光的應該是真正的鑽石吧。

“各式各樣的客人都有,沒有特別覺得哪一類比較多耶。”

她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回答。在這種店裏,應該不準提到其他客人吧。

早田掏出香煙。香裏快速地拿出打火機替他點火,當香煙頭接近火焰時,他問道:“你知道一家叫做門鬆鐵工廠的公司嗎?”

香裏手上打火機的火倏然熄了,她慌張地重新點上。

“門鬆……,不知道耶。”

“不知道?這樣啊。沒什麼啦,老實說,是那家公司的社長介紹我這家店的。因為我們報社有出鋼鐵相關的專業雜誌,所以和那家公司的社長很熟。我問他知不知道銀座哪裏有不錯的店,他就說‘貓眼’很讚。”

“這樣啊。那他以前來過我們店裏嘍?我想大概是其他小姐接待的吧。”

哲朗仔細觀察香裏說話的表情。當早田提到門鬆鐵工廠這家公司的名稱時,感覺得出來她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慌失措的神色。無論如何,她不可能沒有想起戶倉明雄。

“西脅也別悶不吭聲,說句話呀!”早田試探哲朗的反應。他肯定試圖看穿哲朗麵對戶倉明雄沉迷的女人,會采取什麼樣的態度。

如果他不在身旁的話,哲朗有一籮筐的問題想要問她。對於命案知道多少?刑警有找上你嗎?如果有找上你的話,你說了什麼,什麼沒說?警方如何看待行蹤不明的酒保?但是現在卻一個問題都不能問。

哲朗誇讚店內的裝潢和音樂的品位,香裏老實地道謝。在這之後,他光挑體育和流行的話題。他很清楚早田一麵東張西望,一麵豎起耳朵在聽他們的對話。

喝了一個小時左右,哲朗他們從座位上起身。店裏小姐將他們寄放的大衣拿了出來,早田在大門旁穿上大衣。這時,他的右手撞到了一名在吧台喝酒的男客的背。

“啊,抱歉。”早田立刻道歉。

男人隻是稍微往後一看,旋即轉了回去。哲朗瞄到了他的臉,他的下巴寬闊,嘴巴和鼻子都很大,隻有眼睛小小的,但是眼神銳利。

哲朗和早田在小姐們的目送之下,從大樓前邁開腳步。時間是十點四十分。

“怎麼樣?要再喝一攤嗎?”早田問哲朗。

“不了,就此打住吧。”

“這樣啊。”早田一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哲朗在想,有沒有辦法看出這個男人的內心在想什麼呢?但是如果自己主動出招,一個弄不好,很可能會自掘墳墓。

早田突然從一旁伸出手站住。哲朗被擋住去路,也停下了腳步。

“幹嘛?”

早田不發一語,用拇指指著後方。

幾公尺後麵有一個男人,他將雙手插在米色大衣的口袋裏,盯著哲朗他們。男人是剛才坐在“貓眼”吧台的客人。

早田邊搔鼻翼,邊朝男人走去。

“跟蹤我們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交替看著早田和哲朗的臉。

“這要由我決定。總之,讓我問你們幾個問題吧。”

“和他無關,”早田用下顎指著哲朗。“他是自由記者。我們隻是好久不見,一起喝一杯而已。”

“那不重要,我說我有事情想要問你們。”

“這樣啊。”早田聳了聳肩,將頭轉向哲朗。“抱歉啦,可以陪我一下嗎?”

“我是無所謂。”哲朗嘴巴上這麼回答,但心裏卻覺得莫名其妙。

男人走進一旁的一家咖啡店,哲朗他們也隨後跟上。

5

男人是警視廳的刑警,姓望月。他和早田似乎是舊識,即使如此,兩人在“貓眼”裏卻佯裝互不相識。哲朗將之解釋成兩人之間的默契。

聽到哲朗的身份後,望月雖然露出訝異的表情,但似乎沒有起疑的樣子。

“好,”望月喝了一口服務生端來的咖啡之後,看著哲朗他們。“我要問幾個問題。你們去那家店有什麼事?”

早田抿著嘴笑道:“去酒店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吧?我們是去喝酒的。”

早田話說到一半,望月就不耐煩地搖頭,說:“我們彼此都很忙,別再耍心機了。告訴我你知道的事情就好,別想太多。”

“望月先生又為什麼會在那家店裏呢?”

“是我在問你!”

“你隻問不答嗎?我們應該沒理由被盤問吧?”

刑警歎了一口氣,再度將銳利的目光正對早田。

“你指名那個女人去坐台,對吧?目的何在?”

“哪個女人?請說出她的名字。”早田問話的口吻雖然淡然,卻相當認真。

沉默片刻,望月露出試探的眼神,答道:“一個叫香裏的女人。”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呢?”

碰!望月拍了桌子一下。好大一隻手掌,哲朗嚇了一跳,但身旁的早田卻絲毫不為所動。他從容地銜起香煙,慢慢地點上火。

“我試著找過門鬆鐵工廠的老主顧,問他經常接受款待的店在哪裏?戶倉先生喜歡的女公關是誰?然後查出了銀座一家叫‘貓眼’的店和店名叫香裏的女公關。”

“能不能告訴我那個老主顧的公司名稱和透露情報的人是誰?”

“真拿你沒辦法。”早田從懷裏拿出名片夾,從中抽出一張放在桌上。上麵印著一個著名重機械廠商的設備設計課長的名字。

“我收下了。”望月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將名片收入口袋。“可是我不懂,為什麼你要追查這麼一樁不起眼的命案?這件命案為何引起你的好奇心?我聽說有一個笨刑警禁不起你的死纏爛打,給你看了那些戶籍謄本。”

“我又沒有寫成報導,有什麼關係。”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問你為什麼四處打聽消息。”

“為什麼呢?大概是出自好奇吧。我現在是自由記者,正急著建立一些豐功偉業。”

望月狐疑地看著早田。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並沒有全盤接受早田的說詞。

“你從哪裏知道戶倉將大把鈔票花在銀座的女公關身上?”

“並沒有從哪裏。我隻是在門鬆鐵工廠打聽到戶倉負責應酬,心想說不定由和他應酬的人士入手,調查他的人際關係比較好。”

“可是戶倉來銀座是好幾個月前了,你認為‘貓眼’和這次的命案有關係嗎?”

“我不知道,但是大概有關係吧。”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被望月這麼一問,早田用鼻子冷笑兩聲。

“因為,‘貓眼’裏出現了警視廳的刑警啊,我確信我應該沒有猜錯。”

聽他這麼一說,刑警霎時麵露不悅。

“沒人保證我們不會猜錯,這種事情你應該非常清楚。”

“是啊,我是非常清楚。不過,至少警方和自己的調查路線交會了是事實。”早田用指尖夾住香煙,身體微向前傾。“現在輪到望月先生告訴我們了。你為什麼會在那家店裏?你根據什麼線索盯上香裏?”

望月交替看著兩人,裝模作樣地輕撫臉頰,一臉衡量在此提供消息的利弊的表情。

“行動電話。”

“行動電話?”

“戶倉身上帶著行動電話,電話裏留著通訊記錄。”

哲朗差點“啊”的叫出來。行動電話的通訊記錄——還有這種東西啊!

“他在遇害之前,曾打電話給‘貓眼’的香裏嗎?”早田問到。

“嗯,沒錯。他不光是在遇害之前,一天往往會打好幾次電話給她。每次的通話時間都不長,多的時候甚至會打二十次以上。”

“簡直就是,”早田稍微頓了一下之後說道:“簡直就是跟蹤狂。”

不是簡直就是,而是不折不扣的跟蹤狂——哲朗在心裏低喃。

“香裏有男朋友嗎?”早田問道。

“不曉得。”望月喝了一口咖啡。

“如果你不能回答也沒有關係。我會自行調查,這並不困難。我會試著去問香裏本人,或者找她的女公關同事。問‘貓眼’的媽媽桑或店裏的熟客也是不錯的選擇。”

望月的臉部開始扭曲變形。一旦報社記者四處打探消息,就會妨礙到警方辦案。早田似乎也明白這一點。

“我們派人在香裏的公寓盯梢。”望月低沉地說。

“也就是說,有男人進出她家是嗎?”

“至少以前好像有,隔壁的鄰居看過幾次男人的背影。”

“沒有看到臉嗎?”

“鄰居記不太清楚,說是一個身材矮小,留著短發的男人。”

聽到刑警這麼一說,哲朗感到胸口一緊。身材矮小、留著短發,這指的不就是美月嗎?

“望月先生認為那個男人很可疑,是嗎?”早田試探望月的反應。

望月從鼻子“呼”的吐氣,同時聳了聳寬闊的肩。

“我還沒見過那個男人,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對我們警方而言,他簡直就像個幽靈,幽靈哪有什麼可不可疑的。總之,你能不能別在‘貓眼’和香裏周圍晃來晃去?如果你們打草驚蛇的話,原來會出現的老鼠也不會出現了。”刑警一把抓起桌上的賬單,看了金額之後將手伸進褲袋,在桌上放了六百元硬幣,但是在起身之前,看著哲朗問道:“既然你是早田的朋友,你之前也玩過那個嗎?”他做了一個投球的動作。

早田比哲朗先回答:“他是王牌四分衛。”

“這樣啊,難怪,”望月的視線落在哲朗的右肩一帶。“身體很強壯,看起來好像投得出超級長傳。你有一球決勝負的實力,想必防守的一方一定直到最後一秒鍾都不能鬆懈。”

“你打過美式橄欖球嗎?”哲朗問道。

“我嗎?沒有。”望月搖了搖頭。“我打的是英式橄欖球(Rugby)。美式橄欖球看是可以,自己打就算了。摒除雜念,一心瞄準對方的心髒衝過去,假防守之名的攻擊。真想試一次看看啊。”

擒殺四分衛——指防守球員在對方的四分衛尚未將球傳出去之前,將他阻截下來。

“抱歉,我說起了廢話。再會。”刑警說完舉起一隻手,先行離開了咖啡店。

“你明知有刑警埋伏,還跑去‘貓眼’?”哲朗等到刑警的身影消失才問早田。

“怎麼可能。”他輕輕笑了。

“我是去了才知道的,我怎麼知道那個男人偏偏在那裏。老實說,我也嚇了一跳。”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嚇了一跳。”

“那是因為不能將驚慌失措的情緒寫在臉上,你說是嗎?”

“那倒也是。”哲朗舔了舔嘴唇。“不過話說回來,我不知道你是透過那種管道盯上‘貓眼’的女公關,真是給我上了一課。”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笑容從早田的臉上消失。他用手指摸了摸下顎長出來的胡子,盯著哲朗說:“你把我告訴望月的話當真了嗎?我指的是因為戶倉負責應酬,讓我想去調查酒店那段話。”

“那是假的嗎?”

早田別開視線,一副沉思的表情。他似乎在猶豫什麼。

他將玻璃杯裏的水喝掉一半左右,再度看著哲朗,說;“喂,西脅。你覺得報社記者是一份怎麼樣的工作?你想要嚐試看看嗎?還是壓根兒沒興趣?”

“怎麼突然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怎麼樣嘛。”

“我沒特別想過。我認為這是一份有意義的工作,但是,應該也有很多難處,責任也很重。需要做好相當的覺悟吧。”

“沒錯,得做好心理準備。”早田點頭。“我當上報社記者時,曾經下定決心,為了將真相公諸於世,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如果害怕失去,就什麼也得不到。這就和如果害怕被截球,就無法長傳觸地得分一樣。”

“你下了好大的決心啊。”

“或許你會覺得我幼稚,但是我就是這樣。這個決心是我在大學剛畢業,還是個小鬼的時候許下的。不過啊,幼稚歸幼稚,原則就是原則。每次猶豫不決時,我就會想起當時下的決心。”

“然後呢?”哲朗咽下一口口水,他有預感早田想要說什麼,在桌下握起了拳頭。

“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好了,我沒辦法站在你們那一邊。”

早田的話貫透了哲朗的心髒。哲朗原本想裝傻說:你在說什麼啊?嘴唇卻動也動不了。

“當然,我還沒有掌握任何證據。但是,我隻知道一點,那就是你們對這個案子知道什麼。你們知道什麼,而且想要隱瞞它。”

哲朗本應演戲蒙混過去。但是,他卻打消了那個念頭。倒不是因為覺得騙不了早田,而是他覺得早田在釋出某種誠意。

“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揭露別人想隱瞞的事。我不在乎這會對別人造成多大的傷害,所以,我也必須揭露你們想要隱瞞的事情。”

哲朗不由得點了點頭,早田的話中有某種動力促使他這麼做。

“不過,”早田繼續說,“我不會將目標鎖定在你身上。我不想從你和你周圍的人身上獲得消息。我會從其他管道追查這件命案。不會去想最後會追到誰身上,也不會去想是否會失去什麼。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想,這就是我的行事風格。我至少想要做到公平競爭。”

早田真誠地看著哲朗。在吐露出這段話之前,他的內心肯定是天人交戰。一想到這一點,哲朗就覺得對不起他。

“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哲朗說,“那,我們不再見麵了吧?”

“隻是暫時不再見麵。”說完,早田拿起桌上的賬單。

“你是下了這個決心,才約我今天出來的嗎?”

“是啊。我原本想等你露出馬腳,但你絲毫沒有路出破綻。真了不起。”

女服務生過來想替早田的水杯加水,他伸手製止了她。

“幾天前,須貝打電話給我,問了我奇怪的問題。他問我在江戶川區發現男性屍體的那起命案,警方調查到什麼地步了。我告訴他警方好像知道被害人的身份了,結果那家夥這麼問我,他說,警方大概正在調查被害人的異性關係吧。於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須貝對命案知道什麼,而且是和戶倉的異性關係有關。我之所以會去找他喜歡的小姐,就是這個緣故。”

哲朗不禁閉上眼睛,看來果然是須貝的電話引蛇出洞了。

早田吃吃地笑了起來。

“那家夥還是老樣子,他從以前就不擅說謊。你還記得嗎?有一次他想做射門假動作,結果惹得敵隊球員捧腹大笑。”

“是和東日本大學的友誼賽吧?”

哲朗一方的戰術是踢球手假裝射門,其實是由另一名選手持球衝入敵陣。但是擔任踢球手的須貝竟然在開球之前,就做了好幾次踢球的動作。他大概是心想“非得讓對方相信自己不可”,卻反而顯得非常不自然。結果連對方的防守陣營都笑了出來。

“所以你猜測如果須貝和命案有關,我大概也脫不了關係,是嗎?”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不曉得,這我就不敢確定了。”早田側著頭。“這個部分我不敢說。總之,關於這次的事情,我不會再主動打電話給老朋友了。”笑容已經從他的臉上消失。

他拿著賬單起身。

“等一下,”哲朗從錢包裏拿出自己的咖啡錢。“各付各的吧。你想要公平競爭吧?”

“是啊。”早田伸出寬大的手掌收下哲朗的錢。

6

哲朗在計程車候車處排隊,想起了早田從前說過的話:“我之所以喜歡美式橄欖球,就在於他是徹底公平競爭的運動。”

早田舉無線電為例。

目前在美式橄欖球的比賽中使用無線電已司空見慣。四分衛的頭盔備有無線電,即使是在球場內,也能仰賴領隊和教練的指示。此外,教練也可以在比賽場地的上層觀眾席坐鎮,觀察敵人的動作,用手邊的電腦分析數據,將戰術傳達給領隊和選手。美式橄欖球是一項利用高科技機器,日漸高度發展的運動。

早田指的是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NFL;NationalFootballLeague)中,當一方球隊的無線電發生問題而無法使用時的因應方式。

“那時,該隊馬上將此事告訴裁判。而裁判如何因應呢?驚人的是,裁判判決另一隊也不能用無線電。換句話說,如果一方不能用,雙方都別用。以求完全公平競爭。日本人就沒有這種感性。”

不幫助哲朗他們,也不調查他們身邊的人事物,可以說是早田的思考模式。

哲朗回到家已經快十二點了。他一打開家門,一個沙啞的嗓音隨即從屋裏竄出。

“這不是在找借口。我不喜歡,所以我不要。理沙子你是不會懂我的心情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懂你的心情了?這並不是心情問題,而是因為必須這麼做,所以我才說的。我是為了你好啊。”

“就算是為了我好,我也不想被你命令。”

“這不是命令,而是請求。我請求你,穿上這個。”

相較於美月情緒化的口吻,理沙子的語氣則顯得平靜,像是母親在說服女兒似的。不,或許應該說是兒子才對。

哲朗打開客廳門。美月雙手叉腰站立,理沙子坐在沙發上,雙臂環胸,翹著二郎腿。兩人都沒有將頭轉向哲朗。

“你們怎麼了?”哲朗問道,但兩人都不回答。理沙子盯著美月,美月斜睨著上方,兩人就這樣一動也不動。

哲朗看見雙人沙發上放著一些衣物,裙子、套裝、夾克、襯衫、褲子和內褲,全是理沙子的衣服。哲朗察覺到眼前的景象是怎麼回事,理沙子似乎是想讓美月穿上這些衣服。

“理沙子,不用強迫她。”

“你別多嘴!我可是認真在為美月著想。”

“我也是認真在為她著想啊!”

“既然如此,你應該也知道非得采取什麼應變措施才行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哲朗問道,理沙子垮著肩膀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伸手去拿茶幾上的香煙。

“白天,公寓管理公司的人到我們家來。”

“管理公司?”

“檢查火災警報器,有兩個男人進來家裏。”

哲朗想起了信箱裏有一封通知要檢查火災警報器的聯絡信函,但是沒特別放在心上。

“然後呢?”

“他們看見了美月。我雖然想把她藏起來,但是火災警報器每間房裏都有。”

“那又怎麼樣?被看到又不會怎樣。”

理沙子用力吐出煙。“檢查完畢後,當我要蓋確認章時,一個人問我:剛才那個人是女的嗎?”

哲朗看了美月一眼。她看著裝飾在電視櫃上的美式橄欖球,輕輕咬住下唇。

“那個男人應該沒有清楚看到日浦吧?會不會因為日浦的個子在男人中算矮小的,所以他才那麼說?”

“他看得很清楚,我發現他一直斜眼瞄著美月。”

“……那,你怎麼回答?”

“我說美月是男人。畢竟她身上穿著男人的襯衫,講話又粗裏粗氣的。我不那麼回答反而奇怪吧?但是對方卻一臉意外的表情。他大概發現了美月是女人。”

“有什麼關係嘛,不過是管理公司的人罷了。這件事不會傳入警方耳裏啦。”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理沙子用力搖頭,仿佛在說:這個你就不懂了。

“我認為問題在於,現在的美月就算看在毫不知情的人眼裏,也是個女人。我們因為每天見麵所以沒發現,但是美月逐漸變回了女兒身。”

“不會吧?她到這來才一個星期耶。”

“如果從她停止注射荷爾蒙算起,應該將近三個星期了。對吧?”理沙子問美月,美月沉默不語。

“我沒有察覺到什麼變化。”

“變化很微妙,但是世上還是有人能夠看出那種微妙的差異。美月明明都已經打扮成這樣,連發型都弄得像個男人,但是明眼人還是看得出來。你們應該也知道,這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吧?那戶人家裏有一個扮男裝的女人——如果這種謠言傳開的話怎麼辦?”

“既然這樣,別讓她出門不就得了。隻要小心別讓她看到任何人就沒問題了。”

“如果你老是說這種權宜之計,代表你根本一點都搞不清楚目前的狀況。你不可能永遠把美月關在這裏,稍微想點實際的事。”

“你有在想嗎?”

“我當然在想。這件事我也對美月說過了,我想讓她暫時當我的攝影助理。我雖然付不起高薪,但我一直想找個幫手。我信得過美月,而且也希望她幫我。”

哲朗第一次聽到理沙子想要找助理。不過說起來,兩人最近都沒有聊到彼此工作的事。

“日浦答應了嗎?”

“如果有事情我能幫忙,我當然很樂意去做。不然像現在這樣,我根本是個吃閑飯的。可是,”美月拿起美式橄欖球,像在把玩寶貝似的用手掌輕撫。“如果因為那件事而非得穿成女人的樣子不可,我就不想幫忙了。”

“你不能穿這樣外出,有什麼辦法?再說,你也不是穿成女人的樣子,隻是恢複以前的打扮罷了。”

“我說了,我不喜歡那樣。”

“美月,我拜托你別再倔強了。如果確定能夠瞞過警方的耳目,你把女人的衣服全都丟了也行,這隻是暫時的忍耐。”

美月拍了一下抱在懷裏的球,然後舉起右手。

“夠了,別再說了。”她將球丟向哲朗。球劃出一道漂亮的螺旋拋物線,猛地打在他的胸膛上,繼而掉在地上。

“日浦……”

“不要再說了,一切到此為止吧。我待在這裏是個錯誤。”美月甩了甩頭,打開門走出客廳。

“美月!”理沙子從沙發上跳起來,打算去追美月。

“等等!”哲朗擋在她麵前。從玄關傳來美月出門的聲音。

“你幹什麼?閃開啦!”

“你待在這裏,我去追。”

“你去了又有什麼……”

“至少比你去有用,男人跟男人講話比較方便。”

她嚇了一跳,雙眼圓睜。

“我走了。”哲朗一把抓起自己掛在餐桌椅椅背上的運動外套,轉身去追美月。

哲朗拿著運動外套衝出家門,跑向電梯。電梯門正好在他眼前關上,哲朗和電梯裏的美月對上一眼。

他毫不猶豫地衝下電梯旁的樓梯,皮鞋鞋底打滑,讓他後悔沒穿運動鞋出門。

哲朗對自己的體力有自信,但是下到二樓時已經氣喘籲籲了。他咬緊牙根一腳踩上最後一道樓梯,卻突然停下要往下衝的身體,因為美月就在樓梯下麵。她似乎料到他會下來,抱著胳臂抬頭看他。

“時間到。”美月做出按碼表的動作。“憑你這種速度,沒辦法帶球衝鋒陷陣喔。這樣不配當四分衛。”

“王牌四分衛不需要親自去跑,這才是重點。”哲朗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步下樓梯。下樓途中,他將手上的運動外套丟給美月。“你穿那樣會冷吧?”

美月接下運動外套,不高興地揚起下巴。“你別把我當女人對待。”

“別胡說。如果對方是女人的話,我才不會丟衣服給她。我會溫柔地從身後替她披上。廢話少說,穿上就是了。因為你就算感冒,我也不能帶你去看醫生。”

美月好像想說什麼,但還是默默地穿上運動外套。外套的肩線太寬,美月好不容易才將手從袖口伸出來。

“QB的衣服好大。”

“總比穿安西又大又臭的夾克好吧?”

從前擔任線衛的安西是球隊中最會流汗的,美月替他取了一個“活人灑水器”的綽號。她大概想起了這件往事,嘴角的線條和緩了下來。

“要不要聊聊?”哲朗說道。

“嗯。”美月點了點頭,然後看著哲朗。“男人跟男人的對話?”

“當然。”哲朗答道。

他本想找個地方邊喝邊聊,但是美月提議要到上次去過的公園。

“很冷吧?已經十二月了耶。”

“還沒那麼冷啦,風吹起來挺舒服的。再說,穿了這件外套,我覺得很暖和。”美月攏起運動外套的前襟。

兩人走到美月告白自己殺了人的公園。街燈依然亮著,公園裏的幾張長椅都沒人。兩人並肩坐在在入口附近的長椅。

大半夜的,居然還有老人帶狗散步。

“不曉得那個老爺爺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美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