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狗停在樹下。老人手裏抓著狗鏈,不時望向哲朗他們。老人就像在看狗要不要便溺一般,也對兩人很好奇。

“不曉得。這種季節還在外麵吹風,他應該覺得我們是怪胎吧。”

“他如果那麼想就好了,但是大概不是。”

“那你說呢?”

“那個老爺爺大概是這麼想的:這種季節居然在外麵吹風,真是一對奇怪情侶。”

她補上一句:“可惜他猜錯了。”

“是嗎?這裏距離那個老爺爺有三十公尺耶,我想他看不清楚日浦的臉。”

“所以啊。就因為他看不見我的臉,才會以整體感覺來判斷。這麼一來,我們的模樣看在那個老爺爺眼裏,就像一對感情好,坐在長椅上的情侶。”說完,美月靠在長椅上,將原本並攏的雙腿大刺刺地張開。

老人依舊駐足望向他們。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哲朗知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美月哈哈大笑。“喏,他開始困惑了。對那麼大年紀的老爺爺來說,女人大刺刺地張開腿坐下,簡直是匪夷所思。”

結果狗隻是小便就動了起來。老人被狗拖出公園,直到離開公園的前一刻,他都還是在偷看哲朗他們。

美月突然起身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麵向哲朗,說:“這種話不該自己說,但是如果我隻有一個人,任誰都會覺得我是男人。這一點我有十足信心。不過,這要視身旁的人是誰而定,有時候也會現出原形。”

“什麼意思?”

“好比說,像現在這個情形。QB的身材壯碩,長得又帥,舉手投足都男人味十足。和你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我實在相形見拙。而且我身上還穿了你這件陽剛味十足的男性運動外套。無論看在誰的眼裏,都會覺得我們是一對情侶。我看起來像女人一點也不奇怪,不管我們走到哪,大概看起來都像是一對。”

“所以你才不想去酒店嗎?”

“是啊。不光隻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有人的地方,沒辦法開誠布公地談。”

美月再度坐下。她雙手抱頭,手伸進短發裏搔了搔。

“我好不甘心。不管我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變得像QB一樣。”

“不必變得像我吧?”哲朗笑道,“你心目中應該有理想的男性典型。”

美月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哲朗。她的眼眸深處閃著認真的光芒,哲朗將身體稍微向後挪。

“我沒有告訴過你嗎?”美月問道。

“咦?”

“我應該告訴過你啊。”

“告訴過我什麼?”

聽到哲朗的問題,她的唇邊漾起一抹無法解讀的笑。她眨了兩下眼睛,再度盯著哲朗,說:“在我心目中,QB就是最完美的男人——我應該告訴過你啊。”

幾秒種後,他低聲“啊”了一聲。腦中清晰地浮現那段記憶。

那一晚,他在肮髒的住處麵對全裸的美月。

“有什麼關係嘛。”說完這句話後,她接著說:“畢竟QB可是最完美的男人啊……”

抱著美月時的觸感和彼此的氣息,一一浮現在哲朗腦海。他想要甩開那些景象,用手搓著臉。

“你想起那一晚的事了嗎?”

“是啊。”哲朗答道。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何表情。

“關於那件事,QB一直什麼都沒說,好像沒發生過似的。”

“我認為那樣比較好。還是,我做錯了呢?”

“不,你做得對。”美月抱著胳臂,前後搖晃身體。“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明明就算那麼做,也解決不了任何事情。”

“你想要解決什麼事嗎?”

“是啊,我想要解決很多事情。”說完後,美月閉口不語。

沉默了好一陣子。風帶來了汽車廢氣的臭味,大概是因為靠近青梅大街的緣故吧。哲朗仰望天空,明明沒有雲,卻看不見星星。讀大學的時候,他經常在練習完球後仰望天空。這麼做是為了整理記在腦中的陣勢。他會反複想象球友們按照計劃采取行動的模樣,比賽中成功執行計劃是最令人開心的一件事。現在,沒有一件事能夠如預期般進行,無法像以前一樣擬定計劃。

“我想變成QB。”美月嘀咕了一句。

哲朗看著她的側臉,美月也將臉轉向他。“我想要你的那張臉、那副軀體,和那種嗓音。如果我被生成那樣的話,應該會有更不同的人生。”

“但是未必會是美好的人生。”

“一定會是美好的人生。”美月眼神堅定。她繼續說道:“至少能夠得到那個女人。”

哲朗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他在咀嚼她話中的涵義。

美月擠出一個笑容。

“我老是在告白。第一次告白說,我其實是男人;第二次告白說,我殺了人。這次的告白是第三次。”她豎起三根手指頭。在此同時,笑容從她臉上消失。“我喜歡理沙子。打從那個時候起,我一直喜歡她,我的心情到現在還是沒變。”

哲朗屏住呼吸,看著美月的側臉。她不發一語,任憑時間流逝。

口中幹渴,舌頭感覺到冰涼的空氣,哲朗這才驚覺自己嘴巴一直開開的。他先咽下一口唾液,然後舔了舔嘴唇。“我嚇了一跳。”哲朗好不容易擠出了這麼一句。

美月臉頰的肌肉和緩了下來。“這也難怪。”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嗯,我是認真的。”

“原來如此。”哲朗歎了一口氣,這口氣下意識地轉為更加深沉的歎息。

他想起了比賽中的一件插曲。那時理沙子和美月分工合作,將運動飲料和毛巾遞給選手們。亮眼的理沙子在社團外也有許多愛慕者,是美式橄欖球社的代表人物。美月雖然不惹眼,但是不但熟知規則,又擅長聆聽,所以選手們有事總會找她商量。兩名女球隊經理的分工恰到好處。大家都說,她們是最佳拍檔。社團活動之餘,她們也是好姐妹。

但是美月當時就已經是“男人”了。就算看在外人眼裏,她們倆是手帕交,美月還是很可能對理沙子抱持特殊的情感。哲朗上次聽了她的告白之後,到現在都還沒有想到這一點,簡直可以說是愚蠢。

“我想你應該摸不著頭緒。我有好幾次都想向理沙子表白我的愛意,不過那都是大學時代的事了。”

“原來如此。”

“可是,我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因為理沙子根本不可能接受我。後來,我知道她有喜歡的男人。你還記得吧?剛上大四的時候,QB有一次在練習中暈倒了,對吧?”

“嗯……”

事情發生在那年四月。那一天因為下雨,於是改在體育館做重量訓練。一開始每個人各自用啞鈴和健身器材鍛煉身體。後來有人拿球出來,開始練習傳球和接球。不久,又增加了傳球防守的練習。然後又有幾人加入練習的行列,展開了一場簡單的迷你比賽。過程中,哲朗也被迫參加。因為沒有人能正確地傳球,就不好玩了。

規則是不阻截對方,所以大家都沒有戴防具和頭盔。眾人約定將毛巾掛在腰部,如果毛巾被搶走就視為遭到阻截。但是當大家沉迷於比賽中時,平常的習慣都跑了出來。不時出現正式比賽時蠻搶硬奪的肢體碰撞。

當哲朗想要傳球時,一名選手衝了過來。他確實是來搶毛巾的,但是他用力過猛,身體直接撞上哲朗的下半身。哲朗承受不了衝擊,整個人向後仰倒。一群人為了搶奪掉下來的球,在他身邊擠成一團。

事實上,之後的事情哲朗完全不記得了。後來聽說,他因為腦震蕩,馬上被送到了大學的教學醫院。

“當時,理沙子在醫院的候診室哭了。”

“不會吧?”

“你也這麼認為,對吧?那麼堅強的女人居然會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她流淚。”

哲朗回想起最後一次看見她流淚,是理沙子發現自己設計讓她懷孕的時候。

“那一瞬間,我放棄了。我知道這個女人的心不可能向著自己。自己果然隻能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或許是想起了當時的遺憾與無力感,美月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哲朗猛然驚覺。“所以,那一晚你才會到我的住處……”

美月一臉尷尬地搔了搔眉毛上方。

“理由我也說不上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那時候,我就是想被男人擁在懷中。我之所以找你,或許因為你是理沙子心儀的男人,同時也是我崇拜的男人。總之,我當時心想若要將男人的部分從我心裏逐出,就得和QB上床。”

哲朗想起了美月當時的表情,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追求快感。即使如此,她還是執拗地向他需索。兩人徹夜汗水淋漓地沉浸在*之中。哲朗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而美月則試圖化身為男人。那對她而言,是一個抹殺自己內心某個部分的儀式。

美月從長椅起身,麵向哲朗攤開雙手。

“當時,不是我的第一次。”

“是嗎?”

“我的第一次發生在國中,對方是一個不懂情趣的男生,我不太記得他的長相了。所以對我而言,那是一次毫無意義的性經驗。不過,和QB的時候不一樣。真要說的話,那才是我的第一次。”她補上一句:“不過這樣說或許會造成你的困擾。”

“那,中尾又是怎麼一回事?”

美月像是被碰到痛處似地皺起眉頭,將雙手插入牛仔褲的口袋,用運動鞋鞋尖開始在地麵寫了什麼。是RB兩個字,指的是跑衛(RunningBack)。

“功輔是個好人。身邊明明有一堆女人,他卻偏偏喜歡我。”

美月直呼中尾的名字,令哲朗心裏感到平靜。功輔、美月——兩人應該是如此呼喚彼此的吧。就像極為平凡的情侶直呼對方名字一樣。

“之前,中尾說過。他雖然接受現在的你是男人,但是你們當初交往的時候,你絕對是女人。”

“聽了真令人心酸。”美月用運動鞋鞋底抹去了RB兩個字。“但是他能這麼說,我必須心懷感激。其實,就算被他揍我也無話可說。”

“你喜歡中尾嗎?”

“喜歡啊。過去喜歡,現在也喜歡。”

“那是哪一種……”哲朗不知該怎麼說。

“你想問是不是愛情嗎?”

“嗯,是啊。”

“好難回答的問題。”美月盯著地麵。“我不清楚愛上男人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不過,和功輔在一起很快樂,也很有安全感倒是事實。”

“那方麵呢?”

“性?”

“嗯。”

“性並不是大問題。我們當然做過啊,因為和功輔上床,並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那和我上床如何呢?這個疑問閃過腦海,但是哲朗按下不問。

“是我主動向功輔提出分手的。”

“為什麼?”

“我隻說,這是為了我們彼此好。你也知道功輔的個性。如果對方提出分手,他既不會死纏爛打地問為什麼,也不會丟人現眼地死纏不放。他隻說,既然你這麼說,那就沒辦法了。然後我們就結束了。”

哲朗心想,真像那家夥的作風。

“功輔是個好人。”她又說了一次相同的話。“那麼好的男人和我這種怪胎扯上關係就慘了。”接著,她滑稽地將手地在自己的額頭上。“但是這麼說的話,就對不起爸爸了。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爸爸是指?”

“我兒子的父親。”

“啊……”哲朗已經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因為無法從她的打扮聯想到她還有個丈夫。

“你不擔心他們嗎?”

“我兒子和他爸爸嗎?”

“嗯。你完全沒和他們聯絡吧?”

“因為我離家出走了啊。”美月聳了聳肩。“我努力不去想他們。如果想到他們,我可能會因為愧疚而發瘋。如果他快點和別人再婚的話就好了。”

“你先生……”哲朗話說到一半,又閉上了嘴。他心想,她應該不喜歡這種說法吧。

“他提出離婚申請書了嗎?”

“不曉得。基本上,我是在離婚申請書上簽了名才離開家的。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交出去。”

“這種事情我不太懂,撇開他不談,難道你不想見見小孩嗎?”

“我兒子嗎?”

哲朗點頭。美月望向天空,“唉”的歎了一口氣。嗬出的氣瞬間凝成了白霧。

“我從來不曾忘記他,我心裏一直惦著他。可是為了那孩子好,我最好還是別再見他了。那孩子就算和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

看到美月的臉痛苦地扭曲,哲朗想到她生產時的事。懷著一顆男人的心懷孕,然後生產,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心境呢?當然,這是哲朗再怎麼想破頭也想象不到的事。

“離題了。”美月笑道,“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對理沙子的感情。”

“這我清楚了。”

“我之所以去新宿,也是因為想見理沙子。我已經做好了被警方逮捕的心理準備,所以想去見她一麵。就算不能說到話也無所謂。不,我完全沒有打算和她說話。當時,我身上穿著女裝對吧?我根本不想被她看到那身打扮。”

聽到這裏,哲朗突然想通了。他重重地點頭,說:“所以你剛才才會那麼激動地拒絕嗎?”

“我已經不想再在理沙子麵前打扮成女人了,我想要以男人的身份和她相處。”說完,她麵向哲朗做了一個踢球的動作。“聽到有人這麼說自己的妻子,一般丈夫都會生氣吧。”

“或許吧,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生氣。”

“因為我不是真正的男人吧。你覺得隨我說,反正你不痛不癢。”

“不是那樣。”

“沒關係啦,我了解。反正一切都是我在自我滿足,演獨角戲。這就叫做永遠的單戀。不過就算這樣,這對我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永遠的單戀啊……

哲朗總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那種心情。明知沒意義,卻無法不執著的事物——誰都有這樣的存在。美月的心聲可以說是她身為男人的證據。

“要不要回去了?理沙子在家裏等喲。”

美月將手抵在額頭上,順勢將手指插入頭發中,咯吱咯吱地搔頭。

“雖然我覺得不該回去,但是不回去也不行吧。”

“算我拜托你,回去吧。拜托啦。關於女裝的事,我們再好好商量。”

她對哲朗的話露出苦笑。“QB,你真辛苦。你究竟打算發號施令到什麼時候?”

他微微攤開雙手。“到第四節結束為止。”

7

和早田見麵後,又過了一個星期。哲朗身邊沒有發生顯著的改變。早田似乎按照約定,沒有四處向從前的球友打探消息。

“但是我們不能鬆懈。畢竟,對手是那個精明的早田。”理沙子說道。這一天晚上,三人好一陣子沒有湊在一起了。因為理沙子和哲朗經常因為各自的工作外出。

“早田很擅長看穿對方的心思,將計就計。”美月說,“他有好幾次看穿了對方的閃擊戰術,助QB一臂之力,對吧?”

“是啊。”

閃擊戰術是由防守的一放施展的一種奇襲戰術,預測傳球選手,在對方從腿間快速傳球給後方的隊友時,線衛、前衛、後衛或四分衛盯上對方的四分衛阻截球。哲朗也經常中招。

“我可是成天提心吊膽,不知道早田什麼時候會跑來這裏。如果他見到美月,精明的他一定會想到什麼,所以我才會希望美月打扮成女人的樣子。”

美月沒有回應。她依舊隻穿男人的衣服。哲朗知道個中緣由,所以沒替理沙子幫腔。

“總之,被早田盯上真是棘手。我們或許能透過他得到消息,但是代價實在太大了。這都要怪須貝大嘴巴。”理沙子的嘴角向下一撇。

“別那麼說,那家夥也沒有惡意。”

“這我知道。”

須貝雖然嘴上說不想和這件事扯上關係,但是這個星期內就打了兩次電話到哲朗家。他果然還是擔心從前的夥伴。不過,哲朗最擔心的還是中尾。他自從上次見麵之後,就沒有聯絡了。哲朗心想,明天打個電話給他好了。

哲朗他們完全不知警方的動向。但是既然望月在酒店裏埋伏,代表警方已經盯上了香裏。另一方麵,警方肯定也在追查戶倉遇害之後,馬上就辭掉酒店工作的酒保。哲朗認為問題是,警方是否掌握了那名酒保的真實身份是女人呢?或者警方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因為望月提到了出入香裏家的男人。警方會不會想到那個男人就是失蹤的酒保呢?美月說,香裏確實有這樣的一個男友。

“我們不能仰賴樂觀的推測。”理沙子伸手去拿茶幾上的香煙,一發現裏麵空空如也,馬上像在擰毛巾似的捏扁香煙盒,丟向身旁的垃圾桶。香煙盒差了一點沒丟進,掉在地上,但是她無意去撿起來。

那一晚,哲朗一鑽進被窩隔沒多久,就聽見外麵有聲響。有人打開客廳門,然後粗魯地“碰”一聲甩上。他心想,美月該不會又要溜出去了吧?於是躺在床上全神戒備。但是緊接著傳來的卻是開關另一扇門的聲音。他鬆了一口氣,放鬆下來。每個人免不了在晚上如廁。

哲朗心想,美月是用什麼姿勢上廁所的呢?他發現思考這件事並沒有意義,在心裏苦笑。既然她沒有接受變性手術,身上依然是女性的排泄器官,所以應該無法像真正的男人一樣站著小便。

接著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捶擊東西。哲朗側耳傾聽。隔一會兒,又聽見了。這次是連著兩聲,隔了一陣子,又聽見連續好幾聲。咚、咚、咚、咚。

哲朗挺起上半身。理沙子大概也聽見了,從床上爬起來。

“那是什麼聲音?”

“日浦弄出來的吧。”

“她在做什麼呢?”

“去看看吧。”

哲朗撥開棉被下床,出了寢室站在廁所門前。聲音是從裏麵傳出來的。咚、咚、咚——聽來像是有人捶牆的聲音。其中還夾雜了呻吟聲。不,那並不是呻吟聲,而是哭聲。

“喂,日浦。”哲朗叫喚道,“你怎麼了?沒事吧?”

聲音停了下來。當他想要再叫一次時,門突然打開,差點就打到了哲朗的額頭。

美月從裏麵衝出來。哲朗看到她的模樣,霎時畏縮了。她上半身穿著T恤,下半身卻一絲不掛。

她打開客廳門,逃也似地遁入客廳。哲朗隨後跟了過去。客廳裏一片漆黑,他想要開燈,但在按下開關之前又將手縮了回來。有一種直覺在他腦中發出警訊——不可以開燈。

美月麵對陽台,站在落地窗前。微弱的光線從窗簾縫隙透進來,在美月身上形成了複雜的陰影。

他發出夾雜呻吟和哭聲的聲音,脫下T恤拿在手上,當場跌坐在地。她趴在地上的背影在顫抖著。

“日浦……”哲朗朝她走去。

“別過來!”美月語帶哽咽地說,“QB,求求你。”

“可是……”哲朗話說到一半,屏住呼吸。他看見美月結實的大腿內側,有一條痕跡。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辨識出那是一道血痕。他腦袋中一瞬間變得空白,啞口無言。

哲朗感覺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理沙子正往廁所裏瞧。她肯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蹦著一張臉走進來。她將手伸向電燈開關。

“別開燈!”哲朗出聲叫道。

理沙子好像嚇了一跳,將手縮了回去。她的眼睛大概還沒習慣黑暗,眯著眼睛交替看著哲朗和美月。

“那個……來了吧?”

美月沒回答。當然,哲朗也不能說什麼。

“情況怎麼樣?”理沙子想要靠近美月。

哲朗擋住她。“別去她身邊。”

理沙子意外地皺起眉頭,盯著他看。“為什麼?”

“你別靠過去,在那邊等著。”

“為什麼?!你才滾出去呢!”

“我要出去,所以你也出去。”

“你在說什麼啊?這種事情隻有女人才懂。”

“日浦不是女人。”

“她的身體是女人吧?所以才會發生這種事,不是嗎?”

“這不是身體的問題,而是心理的問題。”

“至少現在是身體的問題吧?”理沙子推開哲朗,靠近美月。哲朗發現美月整個人都僵住了。

“混賬!”哲朗抓住理沙子的手臂,將她拖到走廊上。她叫道:“很痛耶,你幹嘛啦?!”

哲朗將理沙子壓在寢室的房門上,她狠狠地瞪著他。“放開我!”

“你一點也不了解日浦的心情。”哲朗打開寢室門,讓理沙子麵向寢室,將她推了進去。她整個人倒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你給我冷靜一下!”

哲朗關上寢室門,但是沒有回到美月身旁。他認為現在應該讓她獨處,於是打開了隔壁工作室的門。

他坐在椅子上搓著臉,對於這意料之外的發展感到不知所措。他早該想到停止注射荷爾蒙的美月,會麵臨這樣的一天。這個問題比穿女裝或外表的變化更加嚴重。

他的眼睛下意識地環顧室內,停在一點。幾天前吊著底片的地方,現在吊著洗好的相紙——B5大小的黑白照片。

哲朗靠過去看。那是理沙子前幾天替美月拍的照片。照片中的美月*著上半身,托腮看著某處。她的嘴唇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低喃什麼。或許是陰影的關係,她的胸部看起來意外地隆起,整個身體曲線很煽情。

哲朗自覺到照片喚醒自己的*,放下照片。自我厭惡的情緒如小波浪般在心中翻滾。

耳邊傳來寢室門打開的聲音,似乎是理沙子出到走廊上,她的腳步聲聽來有所顧忌。不久,她敲了敲門。

“請進。”哲朗低聲應道。理沙子開門走了進來。

“你打算怎麼做?”她問哲朗。

“我正在想。”

“我非常擔心那孩子。”

“嗯。”哲朗一麵點頭,一麵心想:如果知道被說成“那孩子”《美月一定很受傷。

“置之不理不太好,她可能會鑽牛角尖。”

“但是理沙子去也不好。”

“那你要做什麼嗎?你能做什麼?”

哲朗答不上來。現在的自己根本救不了美月,美月大概討厭被人當作女人對待吧。然而,目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正是身為女人的證據。

哲朗拿起桌上的電話,同時看了時鍾一眼,淩晨兩點多。

“這麼晚了你要打去哪?”理沙子問道。

哲朗沒有回答,翻開記事本,看著電話薄按下數字鍵,祈禱對方在家。

電話響了五聲,快要響起第六聲時,對方接起了話筒。

“喂。”對方的聲音聽來很困倦。困倦是當然的。

“喂,是我。我是西脅。”

接到哲朗的深夜電話,對方也猜到會是什麼事。他回答的聲音雖然低沉,但很清醒。

“美月發生了什麼事嗎?”中尾功輔問道。

掛上電話後約過了三十分鍾,玄關的門鈴響起。

中尾在毛衣上套了一件下擺較長的風衣。比起之前來的時候,他的打扮粗獷了許多。大概是沒空打理儀容吧,他的劉海有些零亂,垂在額頭上。

“她在哪裏?”他一看見哲朗,首先問道。

“客廳。”

“在做什麼?”

“不知道,我想讓她暫時當我的攝影助理一個人比較好。”

“好。”中尾點頭,脫掉鞋子。他右腳的鞋帶沒綁上。

哲朗看著他打開客廳門走進裏麵,和理沙子回到寢室。哲朗想要賭一賭這對前情侶之間的感情。

不,情侶這個說法或許不恰當——哲朗想起了和美月在公園的對話。原來一直在單戀的人不止美月。

“中尾他怎麼這麼瘦呀?”理沙子坐在床上開口說道。

“是啊。”

“他看起來瘦了一大圈。”

“大概經曆了不少事吧,工作的事也好,家庭的事也好。”

“還有被卷入這種事情中嗎……?”

沒辦法啊,哲朗將這句話留在嘴裏。

“我問你,”理沙子撥開劉海。“到底該怎麼辦才好?我也想尊重美月的意思,但是讓那孩子繼續打扮成男人的樣子,我覺得非常不安。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很糟糕。”

“那要怎麼辦?”

理沙子責備似地*問哲朗。他盤腿坐在地板上,抱住雙臂。

“又是悶不吭聲?像你那樣光是沉吟,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隻是不想草率行事。”

“我的提議草率?我自認充分考慮過美月的出境了。”

“你沒有考慮到美月的心情。”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垂下雙手。“又來這套?你口口聲聲說心情呀心情的,你也不懂她的心情不是嗎?如果你懂的話……”

“日浦她,”哲朗打斷她的話說道。“喜歡你呀!”

哲朗知道她倒抽了一口氣。由於她背對著夜燈,她的臉逆光,看不見表情,但是哲朗知道她正瞪大了雙眼。

隔了好一陣子之後,她才出聲:“什麼……?”

“我之前聽她說的,但是猶豫該不該告訴你。”

事實上,哲朗現在還是有點猶豫。就連說出來的時候,心裏也在後悔“自己說不定做了無可挽回的事”。

“該不是在開玩……”

“你指誰?我?還是日浦?”

理沙子閉嘴垂下頭。他看到她的模樣,心想:她說不定並不意外。直覺敏銳的她,不可能沒有察覺美月的心意。

“美月說她是以男人的身份喜歡你的,她希望在你麵前是個男人。”

理沙子持續沉默,哲朗沒有再多說。昏暗的寢室中,隻聽得見她有些紊亂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客廳門打開的聲音,有人來到走廊上。哲朗起身打開房門,中尾站在他眼前,瘦削的臉上浮現出一摸疲憊的笑。

“她的情況如何?”

“嗯,”中尾走進寢室對理沙子說,“她說想要自己處理。如果你有多的那個,請你借給她。”

理沙子一臉意會的表情,下床打開衣櫥,蹲在衣櫥前麵。

“還有,他也想借內衣褲。”

“噢,好。”哲朗走向放著自己內衣褲的櫃子。

接著,中尾說道:“不,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高倉的……”

哲朗一手搭在抽屜上,驚訝地回頭,理沙子也蹲在地上抬頭看他。中尾來回看著兩人一臉錯愕的表情。

“她要女性內褲,還有,請你借她一些衣服。最好是在家裏穿的運動服,高倉有嗎?”

“運動服是沒有,如果是家居服的話,我應該有可以借她穿的。”

“那就可以了。”

“這樣可以了嗎?”哲朗問中尾。

“可以,她本人也同意了。”中尾的嗓音低沉但堅定,“我在對麵等,你能不能拿過來給我?”

“嗯,好。”理沙子答道。

中尾出去之後,理沙子將自己平常穿的家居服放在床上。其中沒有裙子。哲朗發現這一點,但沒有道破。

“這件和這件吧……”理沙子挑的是伸縮材質的褲子和T恤,還有厚襯衫。每一件都是以黑色為基調,如果女人穿了可能會顯得陰柔,但是男人穿了看上去也不至於滑稽。

哲朗走到客廳,中尾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不見美月的身影。內側的和室拉門緊閉著。

“抱歉。”中尾看到理沙子站了起來。

“這應該是我們的台詞。”她將換穿的衣服和便利商店的塑膠袋遞給他。

中尾拿著那些物品,將和室的紙拉門打開三十公分左右。哲朗他們看不見裏麵的情況。和室的燈好像關著。

“高倉借你的。知道怎麼用吧?畢竟你也用了好幾年。”

中尾大概是在開玩笑,但是哲朗笑不出來。

中尾合上紙拉門,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抱歉,一直麻煩你。”

“你別跟我道歉。”

“我們也想幫助美月。”

“你們這麼說,我覺得輕鬆了點。不過,我打算哪天幫她找個暫住的地方,總不能一直麻煩你們。但是在那之前,請你們暫時忍耐。”

“我覺得讓美月待在這裏比較好。”理沙子說,“有人在旁邊看著她比較好。不然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傻事。”

中尾緩緩地搖頭。“那家夥不會去找警察自首的,我剛才和她說好了。”

“你們說好了?真的?”理沙子懷疑地問道。

“真的。”中尾一臉篤定,哲朗心想:他這股自信是打哪兒來的呢?他又是怎麼說服美月,讓她恢複女人的打扮呢?哲朗很想知道,但不能當場詢問。

紙拉門開了。門並不難開,卻開得扭扭捏捏的。拉開五十公分左右時,美月從另一側出現。她低頭看著地麵。

“很適合你嘛。”中尾對她說。

美月鬆了一口氣,搔了搔頭頸,然後坐到中尾身旁。

哲朗心想,她果然是女人。打扮雖然不怎麼有女人味,給人的印象卻完全改變了。

“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美月抬起頭,交替看著哲朗和理沙子。“讓你們看到我狼狽的一麵。”

“不會啦,一點也不狼狽。”哲朗說道。理沙子也默默地點頭。

“地板被我弄髒了。我已經擦過了。”

“你別放在心上。”

“抱歉。”美月又道了一次歉,再度低下頭。

哲朗瞄了一眼她的胸前,好像還是纏著漂布,毫無女人應有的曲線。理沙子交給中尾的衣服當中也有胸罩,但是她到底還是不願意穿上。

“除了道歉之外,你不是還有話要對他們兩人說嗎?”中尾對美月說。

“噢。”她輕輕點頭,再度將目光調回哲朗他們。她的眼睛有些充血。“我會遵照理沙子的指示。如果那是最好的方法,我也隻好照做了。”

“你是指暫時恢複女人的打扮嗎?”

“嗯,我不能被警方逮捕。”

“沒錯。”理沙子簡短地應道。知道美月的心意之後,她的心情肯定很複雜。

沉悶的氣氛籠罩著四人,每個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當中。

“那麼,我要回去了。”中尾將目光落在手表上。

“抱歉,在這種時間找你出來。”

“不會,還好你找了我。”他往美月的方向瞄了一眼,然後站起身來。

哲朗單獨送他到玄關。本來打算送他到樓下,但是中尾堅持拒絕。

“外麵好冷,送到這裏就好。倒是美月就拜托你們照顧了。”

“我知道。”

回到客廳時,理沙子神情恍惚地抽著煙。美月好像在和室裏。她大概是不想讓理沙子看見自己身穿女裝的模樣吧。

哲朗想不出該說什麼,徑自到廚房喝水。當他在喝水時,理沙子抽完煙,一聲不吭就離開了客廳。

哲朗不想馬上進寢室,便坐在理沙子剛才坐下的地方,由於顧忌隔壁房間的美月,怎樣也平靜不下來。和室裏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茶幾上放著理沙子的香煙和打火機,哲朗伸手從煙盒中抽出一根。他曾經抽過煙,但隻在心血來潮的時候才抽上一根,並沒有成癮。他銜起香煙,讓香煙靠近打火機的火焰,但是在香煙點上火之前,就將火熄了。他受不了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打開了落地窗走到陽台上。冰涼的風撫過臉頰。他將雙肘靠在欄杆上,再度拿起打火機。

這時,他發現下麵有一輛VOLVO。就像之前中尾來的時候一樣,停在馬路邊。

他心想,真奇怪。中尾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應該早就驅車離去了才對。

哲朗銜著香煙,低頭看了好一陣子。他轉念一想,那說不定不是中尾的車。但是不論顏色也好,車型也好,肯定就是他的車。

他在做什麼……?

哲朗心想,他應該是在車上打電話吧。道路交通法修訂之後,禁止駕駛邊開車邊使用行動電話。中尾是嚴格遵守規定的人。

但是,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因為看不見汽車在排放廢氣。除了車頭燈之外,兩側的車燈也沒亮。在這麼嚴冷的淩晨,不可能有人不啟動引擎打電話。

哲朗一回到客廳,就將銜在嘴裏的香煙丟在茶幾上,出到走廊,直接走向玄關。理沙子好像在寢室裏說了什麼,但是聽不清楚。

哲朗走出家門,搭上電梯,心裏莫名湧起一陣騷動。

他在一樓出電梯,朝大門走到一半時,看見中尾蹲在入口大廳角落,因而停下腳步。

“你怎麼了?”哲朗驚訝地衝過去。

中尾蹲著回頭。他一臉鐵青,但臉上還是浮現笑容。“搞什麼,你怎麼下來了?”

“什麼為什麼?我從樓上往下看,發現你車還在,擔心你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沒什麼大不了的。”中尾靠牆支撐身體站了起來。他用右手按住腰部一帶。像是因為劇痛,他的表情霎時扭曲變形。

“是腰嗎?”哲朗問道。

“算是吧,神經痛的一種。”

“神經痛?”

“嗯,不過你別擔心。我原本就打算今天找人按摩,好好按摩的話,症狀應該會減輕。”他手扶著牆壁移動腳步。

“你別逞強比較好吧,要不要到我家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沒事。比賽中忍耐這種程度的疼痛是理所當然的事。”

“現在不比當年了。”

“確實,我們都變老頭子了。”中尾似乎拚命在維持笑容。他就這麼強顏歡笑地打開自動上鎖的自動門。“別告訴高倉和美月,我不想讓她們擔心。”

“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我說了,我不要緊。”中尾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直起身來。“抱歉,讓你特地下來一趟。你可以回家了。”

“你真的不要緊嗎?”

“嗯。”

即使如此,哲朗還是無法放心,一直目送中尾走出公寓,坐進VOLVO為止。汽車前進時,哲朗看見中尾輕輕地揮手。

回到家後,哲朗還是擔心得不得了。他一顆心懸念不已,過了一會兒,他試著打中尾的行動電話。

然而,電話卻打不通。哲朗說服自己,那是因為他正在開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