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美皺起眉頭,微微側著頭,像在表示她聽不太懂哲朗在說什麼。
“請你務必和我們聊聊。”哲朗有耐性地說。
她突然停了下來,依舊低著頭,隻將身體轉向他。
“請你們饒了我吧。”
“不,我們絕對不是因為好玩。我們認為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才想聽聽你的意見。田徑總會應該讓你吃了不少苦頭吧?”
“我並沒有任何不滿。”
“可是……”
睦美不等他說下去,迅速轉身,再度大步前進。哲朗感覺追上前去。
“我們真的沒有任何企圖,純粹隻是想聽聽你的意見而已。”
然而,她似乎無意回應,直接前往田徑隊的休息室打開門,哲朗一把抵住門。
“請你放手!”她不耐煩地說道。
“一下就好。”
“你很煩耶。”
“拜托啦。”
“QB,”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美月正要走過來。“強迫人家不好喲。”接著,她朝睦美笑道:“抱歉,他這麼蠻橫。”
睦美的表情產生了明顯的變化,她像是看到了出乎意外的事物,眼睛直眨。
“你怎麼了嗎?”哲朗問道。
“她是你的同事?”
“她是我的助手。”
“這樣啊。”睦美開始沉思什麼。
3
餐廳裏並排著嶄新的餐桌。貼在牆上的菜單上,甚至連意大利麵套餐都有。哲朗心想,這和自己讀高中時的菜色簡直是天差地遠。
餐廳裏不見其他學生的蹤影。末永睦美說如果隻談十分鍾的話,聊聊倒是無妨。哲朗和美月找了最內側的餐桌,和她相視而坐。哲朗想到她突然改變態度的理由,但決定按下不提。
“我們看到你跑步時的身影,真是不得了。成績應該不錯吧?”
哲朗一說,睦美看著桌麵,小聲地說道:“今天隻是普通……”她似乎想說,平常能夠跑得更快。
“你喜歡跑步嗎?”
但是睦美沒有回答,她隻是微微偏著頭。
也難怪她會采取警戒的態度。如果對方是陌生人,就算是一般高中生也不會敞開心扉吧。
“你曾想過要參加正式比賽嗎?”
“QB,”美月打斷哲朗的話。“那種事情不重要吧?”
“是不重要,可是……”
然而,美月卻無視他的反應,看著睦美。“我覺得睦美這個名字真好聽,你自己覺得如何呢?喜歡嗎?”美月刻意注意自己的用詞,像女性般溫柔地問睦美說。
睦美稍微想了一下之後,答道:“蠻喜歡的。”
美月點頭。“你現在有去醫院嗎?”
“大約一個月一次。”
“那是單純的檢查?還是身體已經出現障礙了?”
“隻是檢查。”
“這樣啊,那就好。”美月打從心底感到放心地呼出一口氣。“上學有趣嗎?”
睦美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臉上浮現猶豫的神色。
“不太有趣嗎?”
“有趣是有趣,但遇到的不全是好人。”
“噢……,或許吧。”美月舔了舔嘴唇。“我聽說你沒有隱瞞別人自己身體的事,那是你自己的意思嗎?”
“是的。”這次她馬上回答。
“這樣啊,你真勇敢。”
“勇敢嗎……?”
“我是這麼認為,不是嗎?”
“我不知道。”
睦美側著頭,以手托腮。就算她是運動選手,上臂糾結的肌肉也不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會有的。
“我總覺得瞞著別人很累。而且不管再怎麼隱瞞,總有一天會穿幫。”
哲朗察覺到,她有這樣的身體,應該會引起不少人側目吧。不光是強壯的肌肉,連手臂發達的汗毛都令人察覺出她與眾不同。
“我這麼問可能會讓你不舒服。不過,你小時候覺得自己是一般女孩子吧?”
“嗯,是啊。”
“現在呢?想法有改變嗎?”
睦美將原本托腮的手握拳,按在太陽穴上。
“我不太去想那種事情,想也沒用。”
“不過,為了減少麻煩,你平常是以女生的身份在過日子吧?”
“那算是順其自然的感覺吧。如果我的言行舉止不統一成其中一種性別的話,四周的人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我。”粗魯的口吻中,帶有對四周的人抱持的冷淡想法。
美月挺直背脊,做了一個深呼吸,再度盯著睦美。“你曾想過要動手術嗎?”
聽到這個問題,睦美總算抬起頭來。這個問題似乎刺激到了她內心的什麼。
“你的意思是,舍棄其中一種性別嗎?”
“嗯。”
睦美抱起胳臂,仰望天花板。哲朗確認她沒有喉結。舍棄其中一種性別——她說的沒錯。
“從前經常有人跟我說,置之不理的話可能會得癌症。可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動手術。”
“因為在成人之前,致癌的機率非常低吧。”哲朗補上一句。他針對真性陰陽人做了一點功課。“太早摘除其中一種性腺的話,反而會使荷爾蒙分泌不正常,很可能引發自律神經失調或骨質疏鬆症。”
他的說明似乎是多餘的,睦美一臉不耐煩地搖頭。
“會不會致癌根本不重要,我覺得就算這樣死掉也無所謂。”
“你不應該這麼說,不然你父母不是很可憐嗎?”
美月一說,睦美一臉想要反駁的表情,但是最後還是閉口看著遠方,然後再度開口:“就算有人要我決定當男人或當女人,舍棄其中一種性腺,我也辦不到。”
“你的意思是,你在猶豫嗎?”
“倒不是猶豫,而是覺得如果我那麼做的話,就不是現在的我了。你們大概會覺得我這麼說是在逞強,”睦美先做了個開場白,然後接著說,“我覺得我沒有必要配合其他人。我也是人,想到未來的事,腦袋裏也經常會一片空白。”
哲朗和美月默默地盯著低下頭的睦美。
“你有人可以商量嗎?也有具有相同煩惱的人組成的團體,不是嗎?”
“我之前經常去。那裏不隻聚集了陰陽人,我還聽過同性戀者和性別認同障礙的人訴說自己的遭遇。可是,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你覺得哪裏不對勁?”
“結果大家都是擅自決定男人應該怎樣、女人應該怎樣,然後為自己和世俗觀念之間的落差所苦。沒有人有具體的答案,說明男人是什麼、女人是什麼。”
“你有嗎?”
“原則上,我有。”
“我想聽聽看。”
“對我而言,男人和女人是除了我之外的人。”睦美說,“大家都被分成男人或女人。但是僅止於此,區分性別根本沒有意義。”接著,睦美向美月輕輕點頭。“對不起,自以為是地講了一堆。”
“你不用放在心上。”
聽到她們的對話,哲朗確定了一件事。睦美第一眼看到美月時,就看穿了她的真麵目。
“我問你,”睦美從正麵看美月。“你要……看我那裏嗎?”
“咦?”
“我內褲裏麵的東西。”
美月瞠目結舌,哲朗也吃了一驚。
“為什麼?”美月問道。
“嗯……我隻是覺得讓你看也無妨。”睦美別開視線。哲朗覺得她似乎感到失望。接著,她開口說:“我父母知道我的事。”
“知道什麼?”哲朗問道。
“我有一副特別的身體。好像是我出生時,醫生告訴他們的。醫生還說,最好帶我去專門的醫院檢查。可是我父母卻沒有那麼做。他們好像決定不告訴別人,把我當作女孩子撫養。”
哲朗心想,這是有可能的。“可是就算他們這麼做,你遲早還是會知道,不是嗎?事實上,你已經知道了。”他試探性地說道。
“是啊。就算我問起這件事,我父母也不肯正麵回答我。他們大概是答不出來吧。我想他們應該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們一定打算就這麼不知道下去,延後麵對現實的時間。”
睦美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心裏八成是在責怪父母。她失去了許多事物,今天才能如此侃侃而談吧。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哲朗說道。
睦美眨了眨眼,仿佛在說:請問。
“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哲朗感覺到睦美停止呼吸,他也知道這是一個殘酷的問題。
“有。”
“對方是……”
“對方是男生。”睦美立刻回答。她似乎理解了哲朗問題的用意。
“這樣啊,那就好。”
“為什麼好?”
“因為……喜歡人是一件好事。”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睦美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將視線移到美月身上。
“我沒辦法生小孩。我自己沒辦法生,也沒辦法讓女人生。我想,我大概也沒辦法和別人發生性關係。所以,喜歡上一個人讓我覺得非常恐怖又痛苦。雖然大家會說:不可以害怕那種事,但是事情並不像說的那麼簡單。每次喜歡上一個人,我就會痛不欲生。”
哲朗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而感到無地自容,但卻想不出收場的話。
睦美將臉轉回哲朗身上,說:“你不用放在心上。令我想死的事情很多,但是我隻有一次真的動了輕生的念頭。當時,我連菜刀都磨不好而沒死成。”
這句話說得沒有高低起伏,卻像是砂石堆積般,令哲朗的心情變得沉重。睦美或許是覺得自己說太多了,將目光望向牆上的時鍾。哲朗也跟著看了一眼,越好的十分鍾早就過了。
“你剛才說的話當真?”美月問睦美。“你說讓我看也無妨。”
睦美點頭。“當真。你要看嗎?”
“嗯。”美月站起來。“讓我看吧。”
“不過,我隻讓你看。”
睦美盯著美月的側臉,像在拒絕什麼都不懂的普通男人。哲朗一語不發,對著美月點頭。
兩人離開餐廳後,哲朗還是沒有從位子上站起來。睦美的一言一語都在他的腦中持續回響。他心想,自己對於男女性別的認知,大概不及那個擁有不可思議性別的女孩的一半。
美月幾分鍾後回來了,哲朗沒有看見睦美的身影。美月的表情一臉僵硬,她的臉色慘白,眼睛有些充血。
“那孩子呢?”
“她直接去練習了。”
“這樣啊。”哲朗從餐廳的窗戶看向*場,田徑隊員們正在集合。
“抱歉,QB,我們不該來的。”
“或許吧。”田徑隊員分男女開會。哲朗眺望他們,這才發現末永睦美沒有加入任何一邊,一個人在做柔軟體*。
回程的電車上,美月幾乎不發一語。
兩人踩著沉重的腳步回家。理沙子不在家,餐桌上留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我去工作。
美月脫下大衣和外套,扯下絲襪,褪下裙子。“啊,舒服多了。”
她幾乎是半裸著身子。哲朗別開視線,自己也脫下外套。
“我還太小兒科了吧,”美月低頭看著脫下的衣服。“我還戴著一層麵具。隻要打扮成女人,就能融入四周。”
“但是我覺得你欺騙自己也是不得已的。”
美月搖了搖頭。“或許我是個卑鄙小人。”
沒那回事,正當哲朗話要說出口時,無線子機響起。他調整呼吸後,拿起子機。
“喂,我是西脅。”
“啊……呃,請問西脅理沙子小姐在家嗎?”
是男人的聲音。年紀聽起來大概四十多歲,語氣有些強硬。
“她去工作了。不好意思,請問您哪位?”
“我姓廣川。”
“廣川先生?”
“是的。寬廣的廣,河川的川。嗯……你該不會是西脅哲朗先生吧?”
“我是。”對方說出自己的姓名,使得哲朗全神戒備。但是下一秒鍾,他受到另一種震撼。在哲朗眼前,美月正死瞪著他,全身僵硬,雙眼圓睜。
男人繼續說:“事情是這樣的,聽說內人和尊夫人很熟。我想要向尊夫人請教一下內人的事。”
“尊夫人該不會是帝都大學的……”
“沒錯。她曾經擔任美式橄欖球社的球隊經理,舊姓日浦。”
4
哲朗霎時渾身發燙,拿著話筒的手掌猛冒汗。
美月的丈夫為何會打電話來家裏?難道他發現美月的行蹤了嗎?不,不可能有這種事——幾個疑問和念頭在哲朗腦中翻滾。
“她發生了什麼事嗎?”哲朗小心地問道,以免對方從聲音中察覺自己內心的動搖。
“不,呃,嗯……我想我和尊夫人談比較好。”
“你或許知道,內人從事的工作時間並不固定,今晚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
“她是攝影師嗎?”
“是的,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他明天的行程。”
哲朗想要設法問出他打這通電話的目的。
“嗯……”美月的丈夫似乎在猶豫。“你從尊夫人那裏,有聽說過內人的事嗎?”
“哪一方麵的事呢?”
“就是,呃,最近的事之類的,像是她在哪裏、做什麼。”
“不曉得。”哲朗看了美月一眼。她坐在沙發上,雙臂環胸,大概正豎起耳朵傾聽他們的對話。“我最近沒聽內人說有和她聯絡。前一陣子美式橄欖球社聚會,她也沒有出現。”
“這樣啊。”他的聲音裏透露著失望。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哎呀,這……”他頓了一下。哲朗聽見輕微的喘息聲。“老實說,內人失蹤了。”
“日浦失蹤了?她是突然不見的嗎?”
“是的。不過,她留下了一張字條。所以,呃,她算是離家出走。”
“真的嗎……?”哲朗假裝驚訝。
“哎呀,真是家醜外揚,呃,這真是丟人現眼的事情。”
“什麼時候的事呢?”
“嗯……這個嘛,大概……一個月前吧。”他語尾的聲音變小了。
這和美月的說法有出入。當然,這肯定是丈夫在說謊。美月說,她離家出走是在去年年底。為何這個男人過了一年才開始尋找妻子的下落呢?
“你報警找人了嗎?”
“不,我沒有報警。因為內人留下字條,明顯是離家出走,而且我聽說這種情況警方也不會積極地動員找人。”
“你和她娘家聯絡過了吧?”
“聯絡是聯絡過了,但是內人什麼也沒跟她娘家的人說。我嶽父也很擔心……”
“你還向誰打聽過?”
“這個嘛,我已經向很多人打聽過了。我問遍了所有和內人有來往的人,於是也想起了高倉小姐,哎呀,呃,這麼晚了還打來,真是不好意思。我會試著再問問其他人。”
美月的丈夫不給哲朗任何說話的機會,隻說:“抱歉打擾了。”就掛上了電話。
哲朗邊思考該如何開口,邊在沙發上坐下。“你知道是誰打來的吧?”
“是啊。”美月的表情僵硬,神情黯然。“事到如今,他還找我做什麼?”
“他好像到處打電話打聽。”
美月搔搔頭,想起了還戴著耳環,不耐煩地拔了下來。“大概是因為快過年了吧。”
“過年?”
“他每年都會回老家過年。如果老婆下落不明,他大概麵子掛不住吧。”
美月丈夫的老家好像在新瀉的長岡,他哥哥繼承了一家小型的建築公司。
“你先生沒告訴他家裏的人,你離家出走了嗎?”
“他是個愛麵子的人。今年過年,他大概會找理由不回去了吧。”
“像是明年有事情非處理不可?”
“或許吧。”
不久,理沙子回來了。她聽到美月的丈夫來電,一臉無計可施的表情茫然佇立。
“他有什麼目的?”
“日浦說,他可能是為了要回老家才在找她。”
“就為了這件事,事到如今才在找離家出走的太太嗎?”
“他很有可能會做這種事。他認為要有自己的房子、妻子、孩子、穩定的薪水,才算獨當一麵的男人。”
哲朗心想,雖然隻有幾年,但美月能夠和這種人維持婚姻生活,也真難為她了。
“真令人擔心,他到底有什麼事呢?”理沙子靠在牆上,抬頭看天花板。
“我去找他談談。”哲朗一說,理沙子和美月同時看他。哲朗繼續說道:“這是最直截了當的做法吧?”
“既然這樣,由我去。畢竟你先生打電話來是要找我,對吧?”
“直接聽到原委的人是我。”
“我是美月的好朋友。既然是好朋友,聽到對方離家出走,跑去了解情形也不會顯得不自然。你特地跑去反而奇怪。”
“我自認我也是日浦的朋友。再說,我可是率領美式橄欖球社社員的人。”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理沙子,”美月打岔。“我覺得QB去比較好。”
理沙子詫異地將臉轉向美月,似乎要問為什麼。然而,她卻閉上嘴,好像察覺到了什麼。
哲朗在心中低喃:是啊,理沙子。日浦不想讓你看到她的丈夫。
“那個人啊,拿女人沒轍。”或許是受不了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默,美月開玩笑地說,“如果像理沙子這樣的美女去找他,他一定會緊張得逃跑的。”她接著拍了一下手。“原來如此,所以他才會娶我這種人當老婆。”
她拚命地開玩笑,哲朗卻笑不出來。理沙子也麵無表情地離開了客廳。
“我隻確定一件事。”聽到哲朗說,美月抬起頭來。他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然後說道:“日浦的先生沒有提出離婚申請書。”
5
哲朗從西日暮裏換千代田線,在鬆戶下車。車站前流行大樓與百貨公司櫛比鱗次。因為星期六的緣故,街頭擠滿了年輕人和全家出遊的人。百貨公司前擺設了一棵巨大的聖誕樹。哲朗看到眼前的景象,再度感到年關將近。最近的事情千頭萬緒,麻痹了他對時間的感覺。
穿過兩條大街,就到了住宅區。他從大衣口袋中拿出字條,邊比對門派邊走。字條是美月寫給他的。
廣川幸夫在當地的信用金庫工作,今年四十三歲,擔任副分店長的職務。
哲朗問到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美月劈頭就說:“總之,他是個工作狂。做事認真,一板一眼。我想他就是為人正直才能當上副分店長。客人對他的評價也不錯。”
美月補上一句:“他應該不能算是居家男人吧。”
“他每天晚歸,隻是回家睡覺,我經常一個星期和他說不到幾句話。不過這也是好事。要是他成天纏著我不放就完了。幸好他那方麵的需求也不強。”
兩人似乎在長男出生之後,就完全過著無性生活。美月原本就討厭房事,幸夫似乎也不再對她表示興趣。
“和我這種人結婚,他真的很可憐。”美月感慨地說。
美月之前過著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的家,是一棟兩層樓的西式建築。庭院四周圍著樹籬。停車場裏停著一部本田的ODYSSEY。這棟房子是由大型建築商所蓋的組合式預製屋。美月說建地麵積約五十坪,三年前買下的,她的丈夫申請了三十年的貸款。
哲朗按下門牌下方的對講機按鈕,等了一會兒,但是無人應門,他咂咂嘴。他心想最好別給對方時間思考,所以沒有告訴他今天來訪。為了慎重起見,哲朗又按了一次門鈴,結果還是一樣。
正當他想改天再來,打算離開時,他的眼角餘光瞄到有東西正在門的內側移動。他將身體微微前傾,看了右側的庭院一眼,鋪植得滿滿的草坪都枯萎了,呈淡咖啡色。
草坪上站著一個男孩。他長得眉清目秀,臉圓圓的,但下巴很窄,劉海整齊地垂在眉毛上方。上下成套的乳白色運動服似乎稍嫌大了些,上衣是連帽式的。
哲朗確信他就是美月的兒子,鳳眼和美月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好。”哲朗試著向他問好。
然而,男孩的身體卻顫抖了一下。他旋即打開落地窗,走進看似是客廳的房間。哲朗看見他從內側鎖上了月牙鎖。
或許是大人教他,如果有陌生人和你講話就要逃走。哲朗認為,無論如何還是在這裏等比較好。他父親應該不會放那麼小的孩子一個人在家吧。
男孩在落地窗內狐疑地看著哲朗。視線一和哲朗對上,馬上就躲在窗簾後麵。
哲朗想起了美月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如果結婚生子,或許我也能有所改變。
哲朗實在無法想象,美月是以怎樣的心情扮演母親的角色,這種事就算想破頭了也沒有意義。問題是她如何養育孩子。
哲朗看見一名男子從馬路對麵走過來。那人中等身材,身穿一件米色大衣,右手好像拿著行動電話,邊走邊說。
哲朗離開大門幾步。男子靠近,哲朗聽見了他的聲音。
“哎呀,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全部交給你嗎?我說了,至少會把老主顧交給你,看你意下如何呀。至於怎樣才算是老主顧,就要看個人的判斷了吧。”男子的聲音很大。哲朗確定和那通電話中的聲音是同一個人。
果然不出所料,男子在廣川家門前停下腳步,邊講電話邊開門。
“你是廣川先生嗎?”哲朗跑到他跟前。
他一臉意外地回過頭來,哲朗恭敬地低頭行禮。
“你等一下。”男子對行動電話那頭的人說,問哲朗:“你是哪位?”
“昨晚我們通過電話,我姓西脅。”哲朗遞出名片。
男子臉上閃過驚慌失措的表情,收下名片,對著電話說:“我等會兒再打給你。”然後掛上電話,旋即抬頭看哲朗。“您特地過來的嗎?”
“我剛好有事情來這附近。而且,有些事情讓我放心不下。”
“嗯,”廣川藏不住不知所措的情緒,金框眼鏡後麵的目光左右移動。“那,請進。房子很小就是了。”
“打擾了。”哲朗跟在廣川身後進門。
一進入家門,廣川領著哲朗走到一間七坪多的客廳。沙發、餐桌組和餐具櫥都還很新。哲朗看到粉紅色的窗簾,納悶那是美月選的嗎?
男孩將某種卡片排在電視機前。一張張卡片上畫著受小朋友歡迎的卡通人物。哲朗也知道,要全部搜齊很不容易。
“昨晚突然打電話到府上,真是抱歉。”廣川低頭致歉。他的頭頂發量有點稀疏。
“哪裏,我倒是嚇了一跳。沒想到她居然會離家出走。”
“我真是拿她沒辦法。”廣川撥起發質幹燥的劉海。他上班時,大概是用慕斯或定製液固定頭發的吧。
“你知道她可能去哪裏嗎?”
“完全不知道……”
“你說她留下了一封信,上頭寫了什麼?”
“內容莫名其妙。什麼我想要活出自己,所以決定離家出走……。唉,就隻寫了那些。還有就是‘長久以來我真的很抱歉’之類的。”
“抱歉啊……”
“簡直像是她做錯了什麼,但我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麼。如果她是對離家出走一事道歉,我覺得‘長久以來’這四個字很奇怪。”
“是啊。”
哲朗認為,廣川大概完全沒有察覺到美月的性傾向。難道不曾懷疑過自己的妻子內心是男人嗎?然而,哲朗也覺得沒有察覺到是當然的。
他兒子依舊專心地排著卡片。男孩嘴裏念著一些奇怪的話,似乎是卡通人物的名字。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他叫悠裏。悠久的悠,故裏的裏。”
“悠裏,這名字真好聽。”
“是美月想的。孩子生下來之前,她就說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取名叫悠裏。”
“這樣啊……”
哲朗霎時陷入沉思。美月會不會是害怕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發生在孩子身上呢?所以,她才會事先準備了一個男女通用的名字。
“她是一個怎麼樣的妻子呢?或者是個怎麼樣的母親?”哲朗試著問道。
“我想,應該可以說她是個賢妻良母。”廣川毫不猶豫地回答。“舉凡家事大都做得很好,也從不怠惰。工作占用了我所有的時間,所以悠裏也幾乎是美月一個人在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