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我好久沒和高倉兩個人單獨喝酒了。對吧?”早田徵求理沙子的同意。她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就不必叫我出來了不是嗎?”

“當然,如果能夠不叫你出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早田若無其事地說。

服務生送來了飲料。早田舉起威士忌酒杯。

“先幹杯吧,慶祝新年。”

理沙子先用雞尾酒杯和他幹杯。哲朗慢了半拍,也用黑啤酒的杯子和他們的酒杯相碰。

“叫你來這裏有一個理由,就是那件事。我這麼說,你應該就懂了吧?”

哲朗不發一語地看著早田的眼睛。他必須弄清楚自己來之前,早田和理沙子聊了什麼。

早田見狀似乎看穿了他的目的。“高倉什麼也沒說。我用很多方法套她話,但是她沒有露出破綻。她從頭到尾都是一句——我什麼都不知道。”

哲朗隻是點頭,心想:她八成會這麼做。

“不過呢,”早田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後說,“說話不一定非得出聲。”

哲朗不懂她在說什麼,微微側著頭。

“西脅,你知道高倉的習慣吧?”

“習慣?”

“嗯。她啊,說謊的時候,右邊嘴角會稍稍上揚。這個習慣過了十多年還是沒變,真是奇怪啊。”

哲朗不禁看了身旁的妻子一眼,他不知道理沙子有這種習慣。她一臉被人說中要害似地盯著桌麵。

“好久沒看到她這個習慣了,所以我確定,”早田放下酒杯,盯著哲朗。“你們的處境很危險。所以,我才會叫你出來。”

“我不太懂你想要說什麼。”哲朗露出笑容,喝下黑啤酒。

早田靠在椅背上,縮起下顎看著哲朗。“找到日浦了嗎?”

哲朗霎時停止了呼吸。他身旁的理沙子將GinBitters的酒杯送至嘴邊,她大概是心想非得藏住驚慌失措的神情不可,但是她手的動作明顯不自然。

“你從她老公口中,得知那些戶籍謄本中,有一本是日浦的吧?我想你應該知道,我也是從那件事之後,開始對戶倉命案感興趣的。”早田說完,似乎在等待回答地看著哲朗。

哲朗呼出一口氣。他這時的心境就像是己方的攻擊陣營潰散,遭到後衛攻擊時的心情。

“你去過日浦家了嗎?”哲朗問道。

“婆家和娘家都去過了。”早田點頭。“你也一樣吧。”

“然後呢?”

早田一口飲盡波本威士忌,放下隻剩冰塊的酒杯。“西脅,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想要公平競爭。所以我不會在這裏詰問你或高倉,也不會向警方出賣你們。不過,我要再宣布一次,我要追查這件新聞。結果說不定會傷到從前的夥伴,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看著哲朗他們的眼神中,帶著極度無情的光芒。哲朗感覺到,他並不是單純拐彎抹角,使用“宣布”這個字眼。

“你可以盡管放手去做,完全不用在意我們。”

“當然,我不會在意你們。不過,有件事我先說在前頭,”早田將雙肘靠在桌上,整個身體傾向桌麵。“你們快從這起命案抽手!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現在抽手還來得及。”

“什麼意思?”理沙子問道。

“我在叫你們釀成火災之前,收拾貴重物品去避難!”

“會釀成火災嗎?”

“會。”早田點了個頭。“我近期內會點火。”

“話說得很幹脆嘛,好想你已經掌握了命案的關鍵證據一樣。”

“我自認已經掌握了命案的關鍵證據。”說完,他握起右拳。

“你掌握什麼消息了?”

哲朗一問,他咧嘴笑了。

“我說我不會問你們任何事情,現在你們反倒問起我來了啊?這樣不公平喲。”他環顧四周,將臉更靠近哲朗他們。他豎起食指小聲地說:“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們一件事好了。按照目前的情形,警方無法偵破命案。關鍵證據握在我手中。”

這聽起來不像是在虛張聲勢。哲朗也很清楚,早田不是會玩弄廉價謊言的人。

“好,該走了。”早田起身將手插入口袋,把一張皺巴巴的萬元大鈔放在桌上。“那我告辭了。”

“太多了。”哲朗想要將萬元大鈔還給他,早田從上麵按住他的手。

“是我叫你出來的,沒關係啦。倒是……”他彎下腰,來回盯著哲朗和理沙子。“這是最後的警告。別插手這起命案!不然你們會後悔。”

哲朗想要反駁,但是沒有機會。早田大步走向門口。他離開酒吧時,甚至不曾回頭。

5

四天後是星期日,哲朗為了采訪新春大阪的半馬拉鬆大賽來到大阪。他雖然無心工作,但是和雜誌社的約定又不能反悔。

半馬拉鬆路線從中之島公園開始,到長居田徑場結束,全長二十點六九七五公裏,幾乎相當於大阪國際女子馬拉鬆的回程距離。

哲朗早上聽取了主要選手的基本資料,沒看她們起跑,先來到長居田徑場。這個賽事的結果沒多大意義,每名選手應該都是將這場比賽視為全馬拉鬆的前哨戰或腳力鍛煉。

田徑場中有一個滿植草坪的大公園。公園外圍約三公裏,可以想見平常也有許多人在這裏享受慢跑或散步的樂趣。事實上,今天還有一項十公裏全家馬拉鬆的附屬活動,因為參加人數過多而不太好跑。

哲朗在田徑場內記者休息室的熒幕注視選手們的跑姿,想起了四天前和早田的對話。他帶給了哲朗幾項打擊,其中之一是他比想象中更迫近哲朗他們身旁。他大概已經排除美月和命案無關的可能性了。

另一項打擊則是早田說他手上握有偵破命案的關鍵證據。哲朗他們不知道關鍵證據是什麼。早田說,如果沒有那項關鍵證據,警方甚至連真相都無法掌握。

早田知道了什麼呢……?

當哲朗陷入沉思時,突然有人從身後拍他肩膀。回頭一看,泰明工業的顧問醫師中原眯著眼睛站在眼前。

“你居然連這種小型賽事都得采訪,真是辛苦啊。”

“中原先生也陪同參加嗎?”

“我是在監看。有阪教練是個對健康管理很嚴格的人,但是他還是用老一輩的那一套訓練選手。他到現在還是不懂讓選手適度休息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中原似乎反對讓主力選手參加這場賽事。

“對了,我想讓西脅先生見一個人。”說完,他回頭對某個人點點頭。哲朗看到一個人從聚集在一起觀看熒幕的人群中擠出來,驚訝地微微張開了嘴巴。她是末永睦美。

她身穿牛仔褲搭配風衣的外出服,來到哲朗麵前,微微低頭行禮。

“她協助我們大學進行研究。”中原說道。

“什麼研究?”

“嗯,總而言之,”中原瞄了睦美一眼,舔了舔嘴唇像是在想該怎麼說。“我想要試著從各方麵,檢驗出她和其他人的不同之處。醫學的部分也是如此,我想要弄清楚她身上優秀運動能力的秘密。我目前正和醫學院合作,擬定研究計劃。”

“這樣啊……”哲朗看著睦美。她默默地低下頭。

這時來了一名年輕男子,對中原說話。“抱歉失陪一下。”中原說完就離開了。哲朗和睦美在尷尬的氣氛下麵對麵。

“你要不要喝點什麼?”哲朗試著問道。睦美輕輕點頭。

除了休息室,哲朗瞄了大會工作人員的休息室一眼。休息室裏隻有一排會議桌,沒半個人。於是他和睦美到走廊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後,進入休息室。

“真難為你能下定決心。”哲朗邊開罐裝咖啡邊說。

“因為我覺得讓大家了解自己也很重要,”睦美讓運動飲料罐在手掌中滾動。“而且有很多事情我也想知道。”

“或許吧。”哲朗喝下罐裝咖啡。

他想不到該說什麼,他認為自己連睦美十分之一的煩惱都想象不到。

“那個人沒來嗎?”睦美開口問道。

“哪個人?”

“之前來學校的那個女人。”

“噢,”哲朗明白了,她說的是美月。“她也有很多事情要忙,這一次采訪隻有我來。”

“這樣啊。”睦美打開運動飲料的罐子。她的側臉看起來似乎很失望。

“她怎麼了嗎?”

“沒有。”她閉上嘴巴,喝下運動飲料,但是隨後有些猶豫地說:“她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哲朗停止將罐裝咖啡靠近嘴邊的動作。“什麼意思?”

“因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對吧?”

他將罐裝咖啡放在桌上。“你看出來了嗎?”

睦美臉上浮現微笑,露出虎牙。“我是憑直覺看出來的。我心想:啊,這個人不是女人。所以,當時我覺得和你們聊聊也無妨。”

哲朗也隱約察覺到了這一點。

“你會讓她看身體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其實我事後有點後悔,覺得自己好像笨蛋。我這麼做不是想證明哪種人都比我好。”

“她看了你的身體後,好像也思考了許多事情。”

“這樣啊。”她小聲地說,然後喝下運動飲料。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之後見了許多人,也改變了想法,稍微了解了你說的話。”

“我說了什麼?”

“結果大家都是擅自決定男人應該怎樣、女人應該怎樣。大家看起來都為自己和世俗觀念之間的落差所苦,但是好像沒有人有具體的答案,說明男人是什麼、女人是什麼——你好像是這麼說的。”

“噢,或許吧。”她點了點頭。

“應該說是針對這一點的答案吧,我聽到了有趣的說法。男人和女人都身處在梅比烏斯環之上。”

哲朗告訴睦美“BLOO”的相川冬紀說的話,睦美非常感興趣地聽他說。

“梅比烏斯環啊……,真有意思。”

“或許不光是內心,同樣的說法也適用於身體。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身處在梅比烏斯環的正中央。”

“被你這麼一說,心情好像輕鬆了一點。”睦美用右手握扁了喝光的運動飲料罐。“我想見見那個人。”

“改天介紹你們認識。……噢,對了。給你看一樣東西。”哲朗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個信封。信封裏放了三張照片,最上麵的一張是美月的半裸體照。哲朗將它放在睦美麵前。

“這是她的身體,一個認識的攝影師替她拍的。”

“是嗎。”睦美說完開始仔細端詳照片。她的眼神除了好奇之外,像是純粹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令哲朗感到意外。

“她身材練得挺結實的耶,肌肉長得恰到好處。”

“她當時有注射男性荷爾蒙。”

“現在沒有了嗎?”

“應該是吧。”哲朗含糊地點點頭,想要將照片收回信封。

這時,睦美驚訝地瞪大眼睛,她的目光對著另一張照片。

“你怎麼了?”

“那張照片中的人……,不,不是那張聖誕樹的照片,而是另外一張。”

她說的是香裏和女公關同事合照的照片。不過,香裏是假名。

“這個人是你朋友嗎?”睦美指著香裏。

“不,算不上朋友。”哲朗答道。

睦美的臉上摻雜困惑和猶豫的神色。她從照片別開視線,盯著地板上的一點。

“你認識這個女人嗎?”哲朗將照片擺在她眼前。

睦美抬起頭,不知為何驚訝地看著哲朗。她的雙唇開始微微顫動。

“你如果知道什麼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呢?老實說,我在找這個女人。她目前下落不明。”

睦美的目光左右移動,像是在表現她內心受到的震驚。當她的視線固定下來的同時,她說道:“我見過她,不過隻有一次。”

“在哪裏?”

“應該是池袋。”

“你們是怎樣見麵的?”

睦美似乎依然在猶豫。然而,她還是麵帶猶豫地開口說道:“我們是在一個思考……何謂性別的聚會上見麵的。”

“性別意識的……?這個女人出現在那種地方嗎?”

睦美之前說她為了解決煩惱,參加過各式各樣的聚會。但是為何佐伯香裏,不,自稱佐伯香裏的女人會出現在那裏呢?

睦美似乎依舊躊躇不決。不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用力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那個人不是……”

“咦?不是什麼。”

“那個人不是女人,他是男人。”

6

明明是一月,銀座街頭卻感覺不到朝氣。不景氣依舊持續,人們是否還沒拋開過去陰鬱的心情呢?不時可以看到仍作新年應景裝飾的展示窗,但總覺得有些空洞。

哲朗一打開“貓眼”大門,馬上有兩名女公關迎上前來。一位是宏美,另一個沒見過。

“今天一個人?”宏美接過他的大衣問道。

“是啊,抱歉啦。噢,我坐吧台就好了。”哲朗目光快速地在店內掃視一遍,然後坐在吧台的座位上。客人坐了六分滿,但是沒有看見望月的身影。

宏美遞上毛巾後,坐在他身旁。

“媽媽桑不在嗎?”

“我想她差不多快來了,你有事找媽媽桑嗎?”

“嗯,我有點事情想找她,對了,”哲朗再度環顧店內。“香裏小姐還在休息啊?”他這是明知故問。

“是啊。抱歉,都是我坐台。要不要我找比較年輕的小姐來呢?”宏美依舊用戲劇化的口吻說道。

“不,不用了。對了,你和香裏熟嗎?”

“嗯,算熟吧。”

“你們有沒有一起去旅行過?”

“旅行?和香裏?噢,我是沒有。我們店裏倒是有辦過類似員工旅行的活動,但是她好像沒參加吧。”

“你去過她家嗎?”

“嗯……我送包裹去過她家。我記得好像是在錦係町附近。”

“有住過她家嗎?”

“沒有。”宏美搖了搖頭,然後以女公關的眼神瞪哲朗。“你之前也是這樣,對香裏的事情挺好奇的耶。開口閉口都是她。”

“我有什麼辦法呢?這種店的客人,不都是為了自己喜歡的小姐來的嗎?”哲朗拿起酒杯,試探性地說道。

“話是沒錯,可是哪有人一直說不在店裏的小姐嘛。”宏美鼓起腮幫子。當然,這肯定也是在演戲。

宏美一臉慈眉善目,讓人感覺她不擅說謊,但是哲朗告訴自己,不能被這張麵具給騙了。她和香裏長期一起工作,不太可能沒有察覺到香裏的真實性別。

不過,他邊喝酒邊想,自己到現在都還無法置信,那個香裏竟然不是真的女人。

但是末永睦美斷定,他肯定是男人。

“一開始我也嚇了一跳。雖然我知道在那種地方,必須分別看待一個人的外表和內在,而且我認為自己比一般人更能看穿那種事情,但是我還是無法相信他是男人。不過,既然本人都這麼說了,我想應該沒錯。”

哲朗說服自己,既然連一眼看穿美月本質的睦美都這樣說了,自己沒察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心想,如果他沒有主動表明的話,恐怕連常客也不會知道。

睦美說,當時對方自稱立石,隻知道他的姓,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據說是立石主動找睦美說話的。

“他問我會不會煩惱戶籍的事。畢竟別人一看戶籍就會知道我的性別,許多正式的手續也得用戶籍上的名字,所以他問我會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傷腦筋。原則上,我在戶籍上還是女性,日常生活中也隻以女人的身份過日子,所以我告訴她,我目前並不會為這件事傷腦筋,但是接下來或許會有令人煩惱的事。”

睦美說完後,立石告訴她有事想找人商量的話與自己聯絡,遞給她一張寫了聯絡方式的字條。遺憾的是,那張字條睦美不久後就弄丟了。不過,她記得那張字條上寫的不是立石,而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哲朗問她是不是佐伯香裏,她回答好像是。

哲朗似乎一點一點地看見了真相。但是,他沒有把握撥雲見日後的真相是否正確。

耳邊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哲朗聽見有人說:“晚安。”他看了大門一眼,媽媽桑野末真希子正要進來。她身穿暗紫色的和服。

野末真希子和其他女公關說了什麼之後,向坐在座位上的客人們打招呼。

“我想和媽媽桑聊聊。”哲朗對宏美說。

“好。那,你等一下喲。”宏美起身。然而,她卻沒有馬上去野末真希子的身邊。向媽媽桑搭話大概是要看時機的吧。

當哲朗要喝第二杯酒時,野末真希子總算來到了身旁。感覺她臉上營業的笑容背後似乎帶點責備的意味。

“去年承顧你的照料。西脅先生,今年也請您多多關照。”

“不好意思,那麼忙還找你過來。”

“哪裏。”

“事情是這樣的,”哲朗留意四周,將臉湊近她。“我想問你香裏的事。”

野末真希子輕輕歎了一口氣。她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卻像是在訴說她的不悅:又是這件事?

“她已經不在這裏了。”而不是說:她還在休息。

“這我知道。正因為這樣,我想你應該老實告訴我。”

“我對西脅先生說過什麼慌嗎?”

“你沒有老實告訴我香裏的事。不,如果這種說法不行的話,”哲朗再次確認四周有沒有人豎起耳朵偷聽,繼續說道:“叫她立石也行。”

野末真希子依舊麵帶笑容,但是那種笑容就像是按下錄影機的暫停鈕般停格不動。但是那當然隻是一瞬間的事,她立刻恢複了生動的表情。

“立石?他是誰?”

“你裝傻也沒用,我已經知道了。”

於是她盯著哲朗的眼睛,點了個頭。“我不曉得你知道了什麼,但是既然你知道了,那不就好了嗎?這樣你不就沒有必要向我們問東問西了嗎?”

哲朗感覺她要起身,用手觸碰她的肩膀。

“我想要知道詳情。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我隻是在找日浦美月。”

野末真希子大概是沒想到這個名字會從他口中說出,錯愕地眨了眨眼。她的臉上終於失去了笑容。

說出美月的名字是個賭注。然而,哲朗確定野末真希子不會告訴警方。這個女人應該比自己知道更多秘密。

野末真希子垂下刷了睫毛膏的睫毛,沉思許久後才說道:“你從前麵的馬路往新橋的方向走,左手邊有一家叫做‘豎井’的咖啡店。請你在那家店的二樓等,我馬上過去。”

“‘豎井’是嗎?”哲朗從高腳椅上下來。

他馬上明白了她叫他在二樓等的理由。爬上陰暗的樓梯後,有四張桌子,但是沒有半個客人。這麼一來,就不怕被人偷聽,也不用擔心有人從外麵偷看。

幾乎在女服務生送上哲朗點的咖啡同時,野末真希子出現了。女服務生問她要點什麼,她說不用了。

“抱歉,讓你特地移架過來。”野末真希子嫣然一笑,點燃香煙。她抽的是萬寶路。

“你從誰那裏聽來香裏的事?”

“我剛好遇到一個人。她在一個關於男女性別的聚會上遇見了香裏。”

“是嗎,世界還真小啊。”她將臉轉過去,吐了一口煙。

“媽媽桑當然知道她是男人吧?”

“這個嘛,算是知道吧。”

“我沒想到像‘貓眼’這種店,居然會雇用那樣的人。”

“客人如果知道了實情,大概會生氣吧。”

“但是沒有客人知道吧。”

“應該是沒人知道,我又不能說。”

“你為什麼會雇用她?”說完,哲朗想到用“她”這個說法並不恰當。

“是一個老朋友介紹的,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出現的會是一個男人。”野末真希子笑了,這次似乎是她發自內心的笑容。

“你沒想過要拒絕嗎?”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他是男人的話,我大概百分之百會拒絕吧。但是老實說,我是決定錄用他之後才知道他是男人的。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很喜歡他。但是和他詳談之後,才發覺原來真是那麼回事。當然,我當時很猶豫。可是啊,他長得那麼漂亮,於是我下了一個結論,反正客人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會抱怨吧。”

酒店老板當中,也有人會要求女公關出賣肉體。但是野末真希子並不是那種人。

“他的確是個美人。老實說,我到現在還有點不敢相信。”

野末真希子點了個頭,仿佛在說:是吧。

“他呀,是閹伶歌手。”

“閹伶歌手……?”

“是的。”

閹伶歌手是指為了長大成人後依舊保有少年時期的美聲,而在小時候動閹割手術的男歌手。哲朗曾看過一出以法裏內利(*法裏內利「,本名卡羅·布洛斯基,1705~1782」,意大利最負盛名的假聲男高音,據說其音域有三個八度半。他曾師事巴洛克音樂家波爾波拉,不到二十歲即登台演出,短短十多年內以美妙歌聲征服全歐洲,而法裏內利也幾乎成了偉大閹伶的代名詞。)這位名歌手為主角的電影。

“現在還有人會為了保有童音而去勢嗎?”

哲朗一說,野末真希子笑著搖頭擺手。

“我是說他就像閹伶歌手。不過事實上,他的確小時候就去勢了。”

“誰?為什麼做這種事?”

“是他本人做的。”

“不會吧。”

“本人是這麼說的。他說事情發生在他讀小學的時候。他有哥哥和姐姐,而他想要變得和姐姐一樣。他似乎從小就相信自己會變得和姐姐一樣。”

但是身邊的人卻告訴他,你絕對不可能變成那樣。那麼,會變成怎樣呢?當男孩知道自己會變成身材粗壯、聲音又粗的哥哥那樣時,開始煩惱如何才能避免變成那樣。不久,他知道了讓自己變醜的根本原因,就是垂在*的物體。自從那天以後,那就成了他厭惡的對象。我不要這種東西,隻要沒有這個的話……

男孩家是開麵包店的。製作麵包的地方有一種用來將吐司切片的機器。某天夜裏,死心眼的男孩溜進廚房,切掉了自己的*。

“聽說當他父母聽見慘叫趕去時,整個地板都是血。”野末真希子說道,她終究笑不出來了。“他還說他住院住了將近兩個月。他父母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做,他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心聲。他父母雖然表示能夠理解他的心情,卻沒有答應讓他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這對父母而言是個難題。”

“所以,他的傷勢後來怎麼樣了呢?”

“乍看之下好像是痊愈了,可是幾乎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機能。所以如他所願,他既沒變聲,也沒有發育成男人的身體。十多年後,他終於得到了姐姐的身體。”

哲朗心想,這下總算解開了香裏美貌的秘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中性人。

“他的本名果然是姓立石對吧?”

“立石卓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她用手指在桌上寫出“立石卓”三個字。

“你告訴警方這些事了嗎?”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告訴警方比較好嗎?”

“不,我沒有立場說好或不好。”

“關於店裏的人和客人的事,除非有讓我接受的理由,不然我都不會說。就算對方是警察,我也隻推說我不太清楚。”

“可是你卻告訴了我香裏的事。”

“這是因為西脅先生知道了他是男人。我想,與其讓你到處向別人打聽,不如由我告訴你。”

她的意思似乎是,這件事是秘密。當然,哲朗無意告訴他人。

“她現在人在哪裏?”

“這我不知道。他隻說他要消失一陣子,不用擔心他。”

“那日浦美月呢?她在店裏好像自稱神崎充。

“她也是一樣,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做什麼。”

“我想刑警應該死纏爛打地問過你失蹤酒保的事了。”

“是的。可是,我的答案隻有一個。”答案似乎又是,那句老話我不太清楚。

哲朗一口飲盡冷掉的咖啡,然後指著萬寶路的香煙盒。“可以給我一根嗎?”

“請。”她打開香煙盒蓋。他一抽出香煙,她立刻動作嫻熟地用打火機點火。

“我和日浦美月是舊識。詳情我不能說,但是她似乎和戶倉明雄的敏命案有關,所以我才會這樣到處打聽她的下落。老實說,媽媽桑怎麼樣呢?你怎麼看待他們兩個人?”

野末真希子手撐在桌上托著腮,側著頭悠悠地呼了一口氣。

“老實說,當命案發生後,阿充……美月消失時,我曾經一度懷疑過。”

哲朗點頭。她會懷疑是人之常情,媽媽桑不可能不知道戶倉在糾纏香裏,以及美月送香裏回公寓的事。

“可是,我決定相信他們。雖然我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我想要保護他們。”

“為什麼?”

“香裏曾對我說,他說:‘媽媽桑,我們不是犯人。我沒有殺戶倉先生,美月也沒有殺他。至少請你相信這一點。’”

“美月也沒有殺他……”

“沒錯,她也沒有殺他。我想要相信這句話。”野末真希子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