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連續兩部大型卡車駛入。哲朗在貨運公司的辦公室外等待,朝卡車走近了一、兩步。兩部卡車規規矩矩地並排停車。

兩部卡車各下來一名司機。事務員上前和他們交換單據。哲朗從遠方觀察他們的動作。

事務員和嵯峨交換完單據,指著哲朗的方向不知說了什麼。他大概在說,有一位訪客從剛才就在等你。嵯峨發現哲朗,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

嵯峨好像沒有要過來的意見,哲朗隻好走過去。嵯峨避免和他視線相交,默默地朝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在你剛忙完事跑來打擾。”

“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的話,就滾回去。”

“請你聽我說句話,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

“饒了我吧。”嵯峨似乎不肯停下腳步。

“我想要知道中尾的事。我不會過問劇團的事,因為大部分的事我已經聽日浦說了。”

聽到哲朗這句話,嵯峨總算停了下來。他快速地環顧四周,然後盯著哲朗。

“大部分的事是指什麼?”

“關於劇團存在的理由,或許該說是活動的理由比較正確吧。”

“你在說什麼?”

“就是,”哲朗也瞥了周圍一眼,然後壓低音量說:“交換戶籍的事。”

嵯峨閉上雙眼,“呼”的籲了一口氣,然後再度睜開眼睛。“你看到美月了嗎?”

“我們聯絡過了。稱不上見到麵……,隻有我看到她。事情是在電話中講的。”

嵯峨輕輕點頭,又歎了一口氣。“美月還好嗎?”嵯峨似乎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如何。

“還可以。”

“那就好。既然你已經聽她說了,就沒必要再來找我了吧?”

嵯峨再度邁開腳步,哲朗抓住他的右腕阻止他。他的手臂肌肉結實,完全不像是女人的手臂。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中尾的事。日浦說,你和那家夥是老交情。”

嵯峨甩開哲朗的手,將臉湊過來,說:“我說過了,我不會再回答你任何問題。你也該停止幹預這件事了吧!有的事我也要忍耐。”

“忍耐?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中尾現在人在哪裏?接下來想要做什麼?我也不清楚那家夥做了什麼。不過,我認為目前唯有等待。因為我信任那家夥,隻能尊重他的判斷。”

“既然如此,至少請你告訴我你知道的事。”

“這件事與你無關,是我和中尾一手策劃的。”

“你們一手策劃的結果,卻變成今天這種局麵不是嗎?”

“你說什麼?”

“偷偷摸摸地逃跑,東躲西藏。絲毫看不見王牌跑衛的尊嚴。”

哲朗話還沒說完,嵯峨就一把抓住他的領口。

“別說那家夥的壞話!不然我可饒不了你!”

他的臂力相當強勁,但是還比不上線衛。哲朗抓住他的手腕,輕易地扳開。他至今對自己的握力仍有自信,嵯峨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

“我和那家夥的交情比你還久。”說完,哲朗瞪了他一眼。

嵯峨搓揉剛才被抓的手腕,好像想要回嘴,但是默默地轉身,邁開腳步。

“嵯峨先生,說了這麼多,你還不了解我擔心朋友的心情嗎?”

嵯峨停下腳步回頭。“前明星球員別窮緊張。我隻是去跟辦公室的人說,我要去休息一下而已。”嵯峨咧嘴一笑。

兩人進入一家距離貨運公司幾分鍾路程的咖啡店。這家店似乎兼賣套餐,桌椅都過時了。兩人麵對麵坐在最內側的座位。

“我和中尾是在高爾夫球練習場上遇見的。”說完,嵯峨靦腆地笑了。“很奇怪吧?我再怎麼看也不配打高爾夫。不過在當時,稍微有點錢的人都在打高爾夫,所以在我們司機之間也很流行。”

“嵯峨先生感覺可以打很遠。”哲朗看著他的手臂說。寒冬中,他居然將袖子卷起來。

“我確實可以打很遠,經常跑練習場,但是打球技術一點也沒進步。”嵯峨將咖啡杯拉到麵前,加了兩匙砂糖。

嵯峨表示,他當時一星期會去練習場兩次。去的時間是在上午沒什麼人的時段;打擊位置大多固定,從右邊數來的第二個位置。旁邊的打擊位置隻要球稍微偏了一點就會觸網,所以一般人並不喜歡,但是因為右邊的牆上安裝了一麵鏡子,可以檢查自己的姿勢,所以嵯峨很中意那個位置。

但是從某個時期開始,一名男子出現在介於嵯峨和鏡子之間的打擊位置,也就是最右邊的打擊位置。因為總是同一個人,所以嵯峨記得他的長相。對方感覺上是一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兩人雖然沒有交談過,但是對方肯定也意識到了嵯峨的存在。嵯峨默默地打球同時,總是會感覺到他的視線。

有一次練習場的男廁故障,促使兩人開*談。當嵯峨想進廁所時,一名年輕人從裏麵出來了。嵯峨原本打算一語不發地和他擦肩而過,但是對方卻向他搭話:“啊,我想這裏不能用。”

嵯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看著他的臉。

“大號那邊……有隔間的廁所好像故障了。”年輕人婉轉地說。

嵯峨心頭一驚。這個男人為何知道自己就算進了男廁所,也不能使用小便鬥,必須進隔間呢?

年輕人指著上方繼續說道:“二樓有男女共用的廁所,那裏應該可以用吧。”

“噢。”嵯峨尷尬地應了一聲,步向樓梯。年輕人的話語在他腦中盤旋不去。

當嵯峨回到打擊位置,年輕人正在練習抽球。他好像察覺到嵯峨回來了,回頭問道:“可以用嗎?”嵯峨向他道謝:“嗯,謝謝。”

因為那次的機緣,兩人互相自我介紹。年輕人說他名叫中尾功輔。

“當時我嚇了一跳。”嵯峨將咖啡杯拿在手中,身體微向後仰。“心想他不可能知道我的秘密。我左思右想,大概是我當時的表情一臉想大便的樣子吧。”他笑著說,但是他當時應該是真的大吃一驚。

“畢竟應該沒有人會認為嵯峨先生不是男人吧?”

“我也那麼認為。實際上,我幾十年來從來沒有被人懷疑過。就連現在的公司同事,也幾乎都不知道。隻有社長和我的直屬上司知道。他們在我告訴他們之前,不,連在我告訴他們之後,好像也不認為我是女人。”

“那中尾為什麼會發現這件事?”

“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假裝若無其事地試著問他。結果,他的答案讓我嚇了一跳。他一臉理所當然地說,因為你應該不能用男人的小便鬥吧。”

“中尾發現了你是女人?”

“是啊。我在那之前又沒告訴他這件事。太過驚訝之下,我也忘了打哈哈,直接問他為什麼會知道。結果他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知道,大概是直覺吧。”

“直覺……”

“我是在和他認識之後才明白的,中尾確實有那種能力。他能夠一眼看穿男扮女裝的男人、女扮男裝的女人、具有男人內心的女人、以及具有女人內心的男人。雖然經常有男人誇口自己絕對不會被變性人騙,但是這種說法並不正確。那種男人隻是沒有看過真正的變性人罷了。在這世上,有人徹底地變成了另一種性別,就像我一樣。你也不會覺得‘貓眼’的香裏是男人對吧?”

他一語中的,哲朗隻得點頭。

“因為無懈可擊,所以沒有人發現。因為沒有人發現,所以大家就認為他們不存在,事情就是這樣。但是中尾卻發現了這種人的存在,也具有視破他們的能力。他好像從很久以前就有這種能力了。”

“從很久以前,是指……從大學時期嗎?”

嵯峨搖了搖頭。

“聽說是更久以前。可能是國中時期,說不定是從讀小學的時候就有了。”

哲朗心想,不可能那麼早。如果中尾那麼早就有這種能力的話,應該能夠看穿美月的內心是男人。難道他的這種特殊能力,唯獨對美月沒有產生作用嗎?或者他明知道美月的內心是男人,還是讓她當自己的女朋友呢?

“真是令人無法相信。”哲朗不禁低喃道。

“我一開始也不相信。但是和他交往的過程中,我漸漸明白他似乎不是在說謊,也不是在虛張聲勢。畢竟他看見在六本木的酒店工作的香裏,一眼就看穿他是男人了。”

“為什麼他擁有這種能力呢?因為他的直覺敏銳嗎?”

哲朗自言自語地說,嵯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是反正都已經說這麼多了,就算告訴你,中尾應該也不會有意見。他的能力背後有一個秘密。”

“秘密?”

嵯峨將手肘靠在桌上,身體微微傾向哲朗。“他母親原本是男人。”

“咦……?”這句意想不到的話,令哲朗霎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嵯峨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再認真不過了。

“你也調查了許多有關我們的事。我這麼說,你應該了解那是什麼意思吧?”

“換句話說……他母親肉體上是女人,精神上是男人嗎?”

“我可以那麼說。如果用流行的說法,就是性別認同障礙。”

“我以前完全不知道。”

哲朗想起了理沙子不知何時說過的話,中尾的親生母親拋棄家庭,現在的母親是他父親再婚的對象。離家的母親應該就是一名有性別認同障礙的女人吧。

“中尾為什麼會知道自己的母親是那種人呢?這也是他憑直覺知道的嗎?”

“關於這件事,我沒有詳細問他。他並不想講。不過,我認為你那樣的母親,和他的直覺不無關係。”

對哲朗而言,這一切都是第一次聽到。他認為自己大學時代和中尾往來密切,自己究竟對好友有多少了解。四分衛和跑衛之間,有過無數次的眼神接觸,但是自己卻沒有接收到他的重大訊息。哲朗對於自己的疏忽感到氣憤。

“我想中尾是因為有這樣的成長背景,才會關心男女的性別意識。所以他才會和我意氣相投。當時,我已經著手準備成立劇團了。當然,那個時侯我並沒有想到要利用劇團進行戶籍交換。我隻是認為,如果能夠將什麼傳達給擁有相同煩惱的人就好了。中尾也認同這個想法,於是我們決定一起辦活動。”

他們的相遇似乎促成“金童劇團”的誕生。

“戶籍交換進行得順利嗎?”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嵯峨搖了搖頭。“仍在艱苦奮戰中。或許你已經聽說了,要交換成功必須符合嚴格的條件。時候協助也很重要。因為有許多問題十個人無法解決的,所以需要一個係統。中尾正在試圖建構這個係統。”

“那中尾消失……”

“老實說,我很頭痛。不過,我也不能老是依賴他,所以這件事隻好由我接手了。”

“你沒辦法聯絡上中尾嗎?”

“我這邊沒辦法聯絡上他,隻有他經常會打電話給我。無論我問什麼,他都是一句:你不用擔心。”

聽到這句話,哲朗暫時放心了。雖然不知道他在哪裏做什麼,但是至少他還活著。

“嵯峨先生和日浦美月見過麵嗎?”

“見過幾次,中尾在戲劇公演時帶她來過。”

“她好像也計劃要交換戶籍。”

“她聽到有這種方法,好像頗感興趣。我也試著替她找適合的對象,結果找到了一個條件吻合的男人。但是在我告訴美月之前,中尾就出麵阻止我了。”

“為什麼呢?”

“這我不知道。中尾說,最好再觀察一陣子。他沒有進一步告訴我原因,但是他對美月交換戶籍肯定抱持消極的態度。”

哲朗抱起胳臂沉吟。中尾為何抱持消極的態度呢?果然是對舊情人要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感到排斥嗎?然而,那麼認真麵對性別問題的男人,會因為個人理由改變想法並不合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大概是去年九月吧。”

戶倉命案發生的兩個多月前,這樣說來,並不是這起命案改變他的想法。

“對了,他當時經常說,我們做的事情會不會是錯的?他指的並不是我們的行為違法,而是我們做的事情,會不會單純隻是事物映在鏡中的倒影,本質上一點也沒有改善——他當時說的內容大概是這樣。”

“映在鏡中的倒影啊……”

哲朗腦中突然浮現中尾落寞的神情。

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向嵯峨確認清楚,哲朗問:“警方掌握到什麼程度了。”

“你指什麼事?戶籍交換的事嗎?還是板橋區男子遇害的事?”

“兩者都是。”

“關於戶籍交換,警方大概還不知道最核心的事。他們頂多隻查到了‘貓眼’的香裏並不是真正的佐伯香裏,說不定他們連那個名字的主人是個具有一顆男人心的女人都不知道。警方大概也在調查我們劇團,所以說不定會推論出真假香裏透過看戲見麵吧。不過,他們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假的香裏其實是男人,以及組織性的戶籍交換係統的存在。”

望月在“貓眼”見過好幾次在當女公關的香裏,哲朗確定他沒有看穿他是男人。

“警方怎麼發現他和金童劇團有關的呢?”

“那還不簡單,他們在香裏家中發現了表演的票根。香裏自以為處理掉了所有可能成為線索的事物,但是卻百密一疏。”

“可是警方不過是發現了票根……”

哲朗一說,嵯峨蹙眉又搖頭。

“運氣不好,警方好像找到了兩張相同的票根。也就是說,他是偕同另一個人去看戲的。而且那兩張票跟上留下了指紋,其中之一當然是香裏的指紋,而另一個指紋也在香裏家中發現了好幾個。於是警方做了一個推理。不過,那根本稱不上是推理……”

“他們認為香裏身邊有男人。”

“沒錯。”嵯峨點頭喝了玻璃杯裏的水。“那名叫望月的刑警給我看香裏的照片,問我有沒有見過照片中的女人,她應該去看過我們的表演,可能是和男人一起去看的……。他的口吻儼然在說,像你們這種小劇團的表演反正一定沒什麼觀眾,你們當然會記得每個人的長相吧。唉,雖然他說的是事實。”

“那嵯峨先生怎麼回答呢?”

“我回答我好像有看過,但是不能確定。但是我不知道那名刑警相不相信我的話。”

“關於香裏小姐交往的男人,你認為刑警知道他的名字嗎?”

“這我不能確定。他沒有特別提到,但是我想他不可能對那名男子不感興趣。”

望月肯定認為是那名男子殺了戶倉明雄。

“香裏小姐交往的男人是……中尾吧?”

嵯峨輕輕地聳了聳肩。“如果你認為香裏是中尾的外遇對象,那你就錯了。他們兩個不是那種關係,何況中尾很愛他太太和家人。但是和香裏一起來看戲的人是中尾,或者應該說,是中尾帶她來看戲的。”

“你知道中尾離婚的原因嗎?”

“我沒問,他隻跟我說他離婚了。我想他遲早會告訴我原因,所以我不會向他刺探。”

哲朗想起了中尾的前妻高城律子可怕的表情。中尾說他愛著她,既然如此,為何非離婚不可呢?律子給人的感覺,也像是隱瞞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內情。

“望月刑警他們就隻問了你這些嗎?”

“不,”嵯峨說完,搔了搔下顎。他的下顎長了一點胡須,大概是注射荷爾蒙的效果吧。“他們說,如果有劇團相關人士的名單,或戲迷後援會之類的組織,希望我讓他們看那些名單。”

“你讓他們看了嗎?”

“我怎麼可能讓他們看。”嵯峨身體向後仰。“如果讓他們看的話,其中也會出現立石他們的名字。警方大概會采取地毯式調查,察覺戶籍交換的係統也是遲早的問題。”

“還好望月刑警就此知難而退。”

“就像你當時來的時候一樣,我告訴他有保護個人隱私的義務。他們警方手上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劇團和命案有關,所以隻好摸摸鼻子走人。”

“可是證據要多少都捏造得出來,他們還可以拿搜索令來。”

“大概吧。所以,我銷毀了所有劇團相關的資料。”

“銷毀了?連電腦裏的資料也全部刪了?”

“是啊。我想到他們可能來這一招,所以沒有留下任何文件。隻要點兩下滑鼠,證據就全部消失。東京地檢署之類的檢查機關經常從嫌犯家或辦公室,搜出幾十個瓦楞紙箱的相關資料,但是我想這種事情今後再也辦不到了。”

嵯峨隻有在說這件事時,顯得很愉快。

“可是如果資料不見了,你也很傷腦筋吧?”

“你不用擔心,我都移到別的地方去了,網路很方便。再說,考慮到目前的情況,劇團活動隻好暫時停擺。除此之外,戶籍交換也得停止好一陣子了。”說完,嵯峨盯著哲朗。“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看過那些極機密資料的人。”

“抱歉,是我強人所難。”哲朗低頭致歉。

“你去過立石家嗎?”

“去過,公司也去了。”

“是哦,那家夥過得好嗎?”

“他好像順利融入了職場。”

“這樣就好。那家夥的身邊沒有半個人能夠推心置腹,所以老是要全神戒備,我想他應該很辛苦。像我的話,我剛才也說過了,部分上司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不過,立石身邊沒有那種人。他任職的那家公司的老板,是因為認為他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男人,才雇用他的。”

“我想也是。”

“所以為了繼續隱瞞真正身份,他還得吃許多苦頭。因為不能一起泡澡,所以當員工旅行去泡溫泉時,他好像也是以感冒了當做借口。唉,他雖然是有*,但是不見得完全不會穿幫。”

哲朗邊聽邊想,嵯峨大概看過立石的*吧。

“就算得到男人的戶籍,還是得戰戰兢兢地活下去。”

“這樣說不定反而造成心理上的負擔。所以我最近也經常想起中尾的話。我們做的事情,會不會單純隻是事物映在鏡中的倒影,本質上一點也沒有改善。”

接著,嵯峨悠悠地歎了一口氣。“我希望大家都能得到幸福。”他低喃著望向遠方。

哲朗看著他的眼睛,聯想到做母親的會流露的眼神。當然,他不能告訴嵯峨這件事。

2

哲朗一回到家,發現大門沒有上鎖,但是屋內也沒有傳來動靜。他走進客廳一看,裝著理沙子的工作器材的大包包,依舊放在牆邊。

哲朗試著打開寢室門,理沙子將臉埋在床裏,整個人坐在地上。

“你怎麼了?”他試著出聲喚她。

她緩緩地抬起頭,將臉轉向他。“啊,抱歉。你回來啦。”

“我剛回來。你在睡覺嗎?”

“嗯,好像睡著了。”她撥起頭發。

哲朗點了點頭,關上房門,然後走進工作室。

當他啟動電腦,正在檢查電子郵件時,耳邊傳來敲門的聲音。哲朗意外地看著門。理沙子並不承認這間多出來的房間是哲朗專用的工作室,所以進來時從來不曾敲門。

“請進。”哲朗說道。

理沙子打開門,探進頭來。“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嗯,什麼事?”

“我有事情想要向你報告。”她一走進來,便反手關上門,然後環顧室內。“好窄喲,虧你能在這麼窄的房間內工作。”

“不能要求太多。對了,你要告訴我什麼?”

“嗯,”理沙子先垂下目光,然後再抬起頭。“我明天想去房屋中介公司找房子。”

“找房子?噢……”哲朗理解了理沙子為什麼會說這間房間很窄。“工作室嗎?”

“嗯,大概會是工作室,同時也是住處吧……”

哲朗把椅子轉過來,麵對著她。“什麼意思?”

“你別會錯意,我不是現在馬上要和你離婚。隻是覺得我們這樣下去行不通,所以我想至少我先搬出去。事情就是這樣。”

“事情就是這樣……”

“我在反省一件事,我對結婚這件事的想法錯了。雖然我之前認為隻要兩情相悅,在一起過得快樂就好,但是事情並非那麼簡單。結婚需要做好更深一層的心理準備,那就是賭上一切的心理準備。”

“你突然這樣說……,”哲朗擠出笑容。“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沒什麼。”她搖了搖頭。“我隻是想了很多,最後做成這種結論。你有什麼話要反駁嗎?”

“反駁啊。”哲朗試著思考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說什麼。然而,他卻找不到適合的話語,隻好無奈地搖搖頭。“不,沒有。如果你那麼認為的話,就隨你高興吧。”

她籲了一口氣。哲朗感覺到她的肩膀放鬆了下來。

“你這麼說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你很溫柔,我原本懷疑你會不會先演一出戲挽留我的戲。如果你那麼做的話,我會非常於心不忍。”

哲朗苦笑,一手抵在脖子上。就某個角度來看,她猜對了。他腦海中原本閃過一個念頭,或許試探性地要她重新考慮比較好,但是那不是他的心聲。老實說,他讚成她的提議。他不能否認,他對兩人生活感到喘不過氣。

“中尾的事情,你知道什麼?”她主動改變話題。

“嗯,知道了很多。”他猶豫該不該說出詳情。

“我訂正之前說過的話。”

“訂正?訂正什麼?”

“我不是說過,別管中尾的事嗎?但是,這件事我錯了。中尾是你的好朋友,而且你不可能袖手旁觀。對不起。”

“哎呀,你根本不用向我道歉。”哲朗抬頭看妻子的臉。“喂,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我總覺得你不太對勁。”

“我不是說了,我一個人想了很多嗎?倒是有沒有可能找到中尾呢?”

“我不知道,我是打算設法找找看。老實說,今天……”

當他說到這裏,理沙子喊“停”,伸出右手攤開手掌對著他。“你可以不用向我報告調查結果,反正我幫不上忙。但是,要加油喲,我會支持你的。”

哲朗心想,這也不像理沙子會說的話,但還是點了點頭。“我一定會找到他給你看。”

“明天,我會帶必要的行李搬出去。我決定在找到房子之前,先到朋友家打擾。剩下的行李,我找時間再來拿。”

“你挺有行動力的嘛。”

“我的個性隻要一旦下定決心,就會馬上執行。你知道吧?”

“是啊。”哲朗想起了從前她想和記者好友到國外采訪時的事。自從那之後,一切事情都偏離了正軌。

“那就這樣了。”她說完就離開了工作室。哲朗看著關上的門,這才明白她剛才為什麼要敲門。

隔天早上,他被聲音吵醒。一從被窩裏爬出來,就看到理沙子在客廳整理行李。

“啊,抱歉。吵醒你啦。”

“你這麼早就要走了嗎?”

“嗯,有一件工作進來。工作完成之後,我要去朋友家,打算放好行李就去找房子。”

“你真忙啊。要不要我幫忙?”哲朗站了起來。

“不,都弄好了。”理沙子動作迅速地拉上包包的拉鏈,站了起來,背好包包。“決定住的地方之後,我再跟你聯絡。”

“嗯。”哲朗點頭。理沙子打開門,他反射動作地想要送她出去。但是她製止了他。

“又不是生離死別,這裏就好。你要保重喲。”

“你也是。”

“謝謝。”她留下這一句走出了客廳。哲朗聽見走過走廊的腳步聲、穿鞋、打開大門,以及關門的聲音。

哲朗坐在沙發上,出神許久。他對理沙子搬出去一事並沒有真實感,但是對她說的“又不是生離死別”這句話,卻又感到一陣空虛。

茶幾上還放著理沙子的香煙。他伸手去拿,往裏頭探了探,隻剩下一根。他銜起那根香煙,用拋棄型打火機點火,將煙深深吸入肺腔後,感覺肺部隱隱作痛,被煙嗆了一下,於是趕忙在煙灰缸裏撚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