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繼續又說:“還有一次也是裙子的故事。我已經讀高一了,去上數學奧賽的訓練班。裏麵有個畢業班的學長,是我高中一直仰慕的對象,每次他都坐在最後一排,靠窗那裏,位置總是固定的。”
寫意沉入長長的回憶中。
她記得他都是坐在那個角落裏,雖然座位是隨意坐的,但是長期以來也沒人和他爭。他有一雙淺色的眸子,發色也不是那種純黑的。深秋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照在他的課桌上,使得書本有些明晃晃的刺眼,他多數時候便會微微眯起眼睛,稍微轉一個角度。但是陽光仍然落在他手指的皮膚上,顯得有些透明。他從來不和人主動說話,老師卻最喜歡他,專門叫他來負責些臨時班務。
那個時候,寫意在完全聽不懂課的情況下,執意報了那個補習班的名。寫意每次都早早到,一改假小子的樣子,打扮得格外淑女,還將他旁邊那個隔著過道的位置率先霸占住。
寫意繼續說:“那天,正好這個男生遲到,從他進門我就肆無忌憚地盯著人家看。他卻不在意,坐下的時候不經意地望了我一眼,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我當時興奮得不得了。過了一會兒,他又看了我一眼。”
“然後呢?”平馨好奇地問。
寫意拉她回到辦公室坐下,接著說:“我心裏偷樂,但表麵上還是裝著專心聽課。沒想到過了幾分鍾,那個男生趁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當口,很嚴肅地傳了張紙條過來。我當時按住狂跳的心髒,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展開,裏麵寫了句話。”
“什麼話?”平馨急忙問。
“同學,你的連衣裙穿反了。”
撲哧一聲,周平馨笑了出來,樂道:“這故事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
“但那個時候你還是小孩子,出點糗總應該不太難堪。”
“小孩子?”寫意笑,“你難道沒暗戀過學長、同學之類的?那個年紀在自己仰慕的人麵前出一次糗,真是沒臉活下去了。”
“那現在那個男孩呢?”
“不知道,”寫意眸光一閃,搖頭說,“模樣和姓名居然全都想不起來了,但是對某個細節和動作居然有印象。”眼神有些落寞。
這些話、這些事,寫意如今想來曆曆在目,但當時安慰周平馨也許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例如現在,她就確實不想再出現在厲擇良的眼前。搞不好,那個男人還要誤會她有跟蹤癖。
寫意有些煩躁地揉揉額角,才摸到自己一頭亂發。她不愛留劉海,隻是簡單地將直發束成馬尾紮在腦後。她的頭發天生就硬,而鬢角的新頭發既多又堅韌不屈地不服約束,稍微不紮緊便會垂下來。所以,她每天要不厭其煩地整理個三四次。
晚上,寫意剛閑下來,就接到她前段時間負責的一個遺產案當事人孟梨麗的電話。這個孟梨麗是正源銀行黃老板的續弦,上周黃老板剛剛過世,兩個子女就和她爭起遺產來,此刻又鬧上門。
寫意有些力不從心地換了衣服打車趕上門去,雖然她已經將這個案子轉給了同事吳委明,但是既然孟女士先想到自己,義務以外的責任感促使她去看看。
到了黃家,她軟硬兼施,好不容易打發黃家那對難纏的兄妹離開。孟梨麗感激地說:“以前我丈夫在世的時候就跟我說,他們要是難為我或者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情,就打電話找唐喬律師樓的沈律師。此番看來,他的話真是該聽,謝謝你。”
寫意微笑,“其實我父親以前和黃伯伯就有些交情,這點忙不算什麼。”
“沈小姐,真的謝謝你。”孟梨麗還是將感激的話重複了一次。
寫意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孟梨麗不是個軟弱的人,但是有時候一些話由她來說會激化矛盾,隻好讓寫意來充當這個惡人。
“其實,上周我已經將你的案子轉交給吳律師,大概最近律師樓會告之你。如果你同意,他會過來和你重新簽個協議。”
“怎麼?”
“我被調到了厲氏去上班,暫時不能負責你的事情了。”
“哦?恭喜你,厲氏很有名氣,好好發展。”孟梨麗即使這樣說,語氣裏仍然充滿了遺憾,她挺喜歡寫意這個女孩。
周末,寫意陪同事周平馨去看房。周平馨已訂婚,正為結婚準備新房,看了幾處,獨獨對江邊的一處樓盤滿意,但是價格令人咋舌。
在售房部,寫意和周平馨居然遇見了那位相親對象楊望傑。
“寫意?好巧。”楊望傑率先看到她們。
“楊先生。”寫意笑了笑,打了個招呼。
“你們來看房?”
“我陪朋友來。”寫意說著示意了下旁邊的周平馨。
楊望傑點點頭,又轉臉問平馨:“這位小姐看中了哪處呢?”
“喏。”周平馨指了下沙盤上的一個戶型。
楊望傑笑著低語道:“正好,我們公司在這裏能拿到內部價。”
周平馨聽聞臉色一喜,卻望向寫意拿主意,因為他是她的朋友。
“方便嗎?”寫意沒想到楊望傑會這麼熱心。
“沒問題,這房子是我們公司承建的。”
結果在楊望傑的引見下,房子拿到兩個點的優惠,周平馨即刻叫來男友,歡天喜地地簽了約。
周末,楊望傑再約寫意。礙於那日房子打折的情麵,她不能再有借口了。
“你額頭上有個疤?”吃飯時,楊望傑不經意瞄見了寫意的額角。
“嗯?”寫意一時沒反應過來。須臾,她才想起來他說的是什麼,抬手摸了摸那道疤,“有點破相。”
她右邊額角有一道延伸到發際的粉紅色的疤痕,並不顯得十分突兀,所以寫意也沒有刻意用劉海遮蓋起來。
飯後,寫意去補妝,洗手間裏進來兩個女子邊走邊談話。
“如今這個年代,寡婦比年輕姑娘還吃香。”
“可不是,有財產又見過世麵,無老無小,還有大筆遺產。”
“也不怕前夫從棺材裏爬出來,向她索命。”
如此這般的閑言碎語,寫意沒有興趣再聽。剛回大廳,就看見幾個人在爭執。
“你這個賤人,有臉拿著我父親的錢在外麵養小白臉!”有人叫囂道。
寫意轉過臉,才發現被堵在一邊的是孟梨麗,她原本蒼白的臉已漲成紅色,一個亮片小手袋捏在手中,被十指攥得緊緊的。與她同來的男子,身材高大卻隱隱站在她身後,並無半分要為她擋駕的意思。寫意才恍然想起,她們方才說的就是孟梨麗。
罵人的就是孟梨麗的繼女,黃家的大小姐黃家卉。
本來因為遺產分配的事情,他們黃家兩兄妹就已經和孟梨麗鬧得很僵。孟梨麗嫁給黃老板幾年,娘家的根基也不深,外人看來不僅是老少配,簡直將孟梨麗視作鄉下丫頭飛上了枝頭。所以,當得知遺產分了一半給這個遺孀,子女自然不服氣。
上周寫意好說歹說才將他們兄妹倆打發,如今孟梨麗和新歡男伴在公開場合露麵,又被黃家卉逮住。黃家卉肯定是得理不饒人了,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大。
“家卉,回去說吧。在這裏出醜,像什麼樣。”孟梨麗直起腰板兒,輕輕說。
黃家卉自小嬌慣,見孟梨麗居然反駁她,怒氣更盛,“如今你倒還要臉了,我們黃家的人早就被你丟光了。”
語罷,她便揚起手來就要摑孟梨麗,卻見寫意衝上去擋在中間。啪的一聲,那一掌自然打在了寫意脖子上。
“沈律師!”
“寫意!”
孟、楊二人同時驚呼,隨即楊望傑快步上前扶她。
“你—”黃家卉見失手打錯了人,也有些吃驚。
餐廳經理聞訊趕來,將幾個人勸進後方工作間,黃家大小姐從後門離開。
寫意接過服務生拿進來的冰袋,發現孟梨麗的男伴在事發之前,早已不知去向。她便下意識地回首看,見楊望傑還在,心中升起一些安慰。雖然她對他沒有那方麵的意思,但在這個時候,有位男士在身邊,心中總不會太落寞。
孟梨麗尷尬地解釋:“我隻是……一個人有些寂寞,人都有寂寞的時候。”
寫意笑了笑,沒有答話。
其實,寂寞是錦衣玉食後的產物。如果一個人一周工作六天,每天超過十小時,為生計和人撞得頭破血流,哪兒還會有時間去寂寞?
寂寞,是富貴病。
臨走時,孟梨麗緊緊握住寫意的手,連說:“沈小姐,謝謝你替我解圍。”
“沒事。”
“以後有什麼事情盡管吩咐,我力所能及的話肯定幫忙。”
聽見這樣一句承諾,寫意笑了笑,“暫時還沒有。”
楊望傑開車送寫意回家。
“還疼嗎?”楊望傑問。
“不疼了。”隻是一巴掌而已,她沒有那麼柔弱。
“你對那位孟女士的事也太上心了。”
寫意淡淡說:“是我多管閑事。”
她之後回到公寓,癱在沙發上,四肢累得好像要從身體上脫離出去。也許很多人覺得她走過去替人家擋那一下非常不可思議,但是……
寫意撥了個往B市的長途電話。
“東圳,是我。”她說。
翌日。
寫意去上班卻遇到了麻煩,脖子上昨天挨巴掌的地方腫起了些。初夏穿不了多少,那片紅腫剛好露了一點在襯衣領子外麵,看上去有些奇怪。地鐵車廂裏,有人瞧到寫意的脖子,然後深深地看了看她,搞得寫意很尷尬。
於是,她一下車就去藥店買了兩張創可貼,跑到洗手間裏把它們貼在一起,將紅腫部位蓋起來。可是貼上去後,對著鏡子再看,頓時覺得更糟糕,完全像和人一夜風流後留下了吻痕,然後現在又被自己偷偷摸摸地遮掩上。這兩張創可貼往那裏一貼,反而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寫意更加感到一個頭兩個大,難道還要在這種季節戴條絲巾?這種違反大自然規律的打扮,豈非更加詭異?
午飯前,她送資料去總裁室。
“厲先生,這裏有兩份文件需要你簽字。”寫意敲了敲門。
厲擇良原本在和小林說話,聽見她的聲音,將頭抬起來,目光緩緩上移。他的視線在滑過寫意脖子上那兩張創可貼的時候,稍微停滯了下。
寫意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領。
小林卻先開口:“寫意,你脖子怎麼了?”小林自從那天接待了寫意後,就變得和她很熟絡。
“呃……我跌了一跤,扭到脖子。”她一時語塞,摸了下脖子,傻傻地解釋。
這時,外麵的電話鈴響了,小林放下剛才端進來的茶,出去接電話。
厲擇良伸手接過她手裏的文件,“你稍微等下,我簽了馬上給你。”然後翻開來讀。
於是,寫意便留在了那裏。
桌麵上那杯剛沏好的茶還冒著繚繞的霧氣,銀針般的茶葉在雪白陶瓷杯的沸水中起起伏伏,最終徐徐落下,簇立杯底。一種淡淡的茶香從其間散發出來,在空氣中蔓延,滿室清新。
厲擇良將文件翻了一頁,那修長的手指毫無瑕疵,略微突出的指節散發著一種男性的魅力,真是漂亮極了。過了一會兒,他拿了鋼筆,在紙上簽名,“厲擇良”三個字,流暢地在他的筆尖下顯現。
他頓了頓,又在旁邊加了兩行意見。
這男人寫得一手極其精致的字,筆路清晰、淩厲挺拔,下筆之時剛柔盡顯,似乎每一個字的開合疏密都盡在他五指的掌控之下。
將文件還給寫意的時候,他又看了一眼她的脖子,淡淡地說:“但願沈小姐你不是停止爬樓梯以後,改練跑步的時候扭的。”
自從上次寫意在樓梯間被他逮住以後,除了公事再也沒有在私下和他單獨碰過麵,這句話立刻讓好不容易快遺忘那件糗事的寫意又覺窘迫起來。
“不是,不是。”寫意急忙擺手。
“不過,我倒是好奇,”厲擇良頓了頓,“扭傷以後究竟是什麼醫生會開方子要讓你去貼創可貼?”
“……”
寫意發誓,雖然他當時板著臉,嚴肅地說這句話,但是這個男人心裏肯定在偷笑。
某日,吳委明和寫意談天。
“寫意,你猜我以前的理想是什麼?”
“如花美眷,兒女繞膝。”
吳委明咳了一下,“這個也算理想之一,但是還有長遠些的。”
“目光長遠些的話,難道是成為億萬富翁?”
“寫意,在你眼中難道我就不能崇高一些?”
“還要崇高一點的話,就是願世界和平?”見吳委明使勁地白了她一眼,寫意忙又改口說,“難道你還想要解放全人類?”
吳委明沉默稍許,然後無奈地說:“寫意,我發現你對同性很好,對男性則非常刻薄。”
寫意一癟嘴,“老吳,你要在這種地方談論偉大的人生理想,本來就有點奇怪。”
此刻,兩人正在卡拉OK的大廳坐著閑聊,唐喬的其他同事則在裏麵引吭高歌。
說話間,一個女子從左邊一個包間出來,手裏拿著電話,步履蹣跚,顯然有些醉了。
“不!你不要這樣!”女子借著醉意,朝著電話喊。
“你不能這樣對我,英鬆。”女子帶著哭腔說,身體漸漸地沿著牆角下滑,蹲到地上。
寫意越聽越覺得這聲音耳熟,於是再仔細打量了下那女子的側影,是她。
寫意急忙站了起來。
“你認識?”吳委明問。
“她是厲擇良的秘書。”
寫意扶起她,“小林,我是沈寫意。”
小林抬起頭,淚眼婆娑,精致的妝已經哭花。她點點頭,表示自己還清醒。
吳委明正準備推門去通知小林包廂裏的其他朋友。
“不要。”小林阻止他,“我不想別人看見我這個樣子。”
吳委明看見寫意的示意以後,輕輕離開,回到同事那裏。
隨即,寫意陪小林去洗手間洗臉,然後回到大廳的沙發上。前前後後,小林沒有說一句話,擦淨臉上殘妝的小林,配著濕紅的雙眼,頓時少了平時的伶俐。
許久之後,小林的心情慢慢平靜後才開口。
“我是個失敗的女人,人家明明不愛我,我卻恰恰要強求。”
她在厲氏做事一直幹練精明,此番講述自己那不得誌的愛情都是簡明扼要、一針見血,但是,卻讓寫意好氣又好笑。
“他是有婦之夫?”
小林搖頭。
“年齡有差距?”
小林繼續搖頭。
“性向有問題?”
“……”
“那他有什麼原因?”
小林這回沒有立即回答。
須臾,寫意恍然,她們並不算熟識,自己問得太多。
“我想回去。”小林揉著額頭說。
“你喝了酒,不能開車,我送你。”聽見寫意的提醒,小林乖乖掏出手袋裏的車鑰匙給寫意。
“我……”寫意立刻擺手,“我不開車,還是一起打車吧。”
於是,兩人打車到了小林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