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幾天拉著窗簾,躲在屋子裏酗酒,然後看碟片。他有一張碟片,是寫意大學一年級校慶時在社團演話劇時留下的。那碟片是寫意他們社團內部的人用DV拍的,很不專業,沒有用支架,整個鏡頭都在晃悠,而且斷斷續續。
當時寫意一時興起就和大家一起刻了一張做紀念,可惜不過三兩天,碟片就被她扔在自己臥室的抽屜裏,也沒收撿。他每年冬天都要回這裏住幾天,有一次突然找到了它。於是,閑來無事,總是一個人悶在屋子裏看。片中的寫意站在舞台上有種平時少有的嚴肅和穩重,偶爾抿住嘴,酒窩就會露出來。
昨夜寫意打來電話,他的手居然抖了一下,然後盯住屏幕半晌,等了許久,鈴聲斷了。他不確定自己還有力量去麵對她,上回在地鐵裏寫意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幾乎使他崩潰。
她說,沒有。
她這半年裏報複他的時候,從頭到尾,沒有一絲遲疑。短短的兩個字,化成一把利劍插進心髒且不見血。他起身去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然後想了下才又撥回去。即使那樣恐懼,他還是撥了回去。有時候愛情真像吸食鴉片,明明知道就會是那麼一個結局,卻始終無法抗拒誘惑。
她客氣地向他告別:“再見。”
是再見,還是永不相見?
此刻的他一邊喝酒,一邊看,來回地重播,通宵不睡,就這麼盯住電視屏幕,捕捉著那個身影,眼睛熬得全是血絲,也一動不動。幾乎裏麵的每一句台詞、每一個表情,他都能記住。厲擇良又狠狠地呷了一口酒。他已經喝得麻木,除了知道是酒以外,舌頭已經嚐不出味道。他看得入神,煙頭燃盡,燙到手指,好一會兒才覺得痛。
忽然,他聽見門外似乎有什麼響動,艱難地站起來去開門。門打開一看,什麼人影也沒有,微微一低頭,卻見地上留著一個手機。手機的式樣是他最熟悉的,手機上還有一個吊墜,是個金色的小熊。兩件東西加在一起,讓他肯定這是寫意的東西,化成灰他也認識。
那一瞬間,他心中升起了欣喜。隨即就看到寫意從下麵噔噔噔地跑上來。寫意抬頭,突然看見樓梯上站著的厲擇良,倏地一震,他居然也在C城,而且就在離她僅有一牆之隔的地方。
她預想過很多種他們再次碰麵的場景,畢竟大家都在A城,而且唐喬還和厲氏有瓜葛,完全不想碰麵是不太可能的,可惜,她卻沒料到這樣的情況。他幾天沒有刮胡子,胡子茬冒出來許多,顯得下巴的青色很深,清俊中透著種和平時不一樣的頹廢。
寫意尷尬地指了指地上的手機,“我不小心將手機掉那兒了。”
他默默地看著她,半天沒有說話。她也覺得自己這話有些犯傻,千裏迢迢地跑到他的門口,就是放一個電話再來取?好像就是故意選擇時機出現。
“我到C城來休假,順便到這裏看看。”她又解釋。
她每當智商短路都是這樣,越描越黑。
厲擇良還是盯住她不放。
“我……”她一時再也想不起什麼有邏輯的理由,可以解釋她的電話為什麼會掉在人家大門口。他俯下身拾起東西,遞給寫意。東西交接間,她不小心觸到他的指尖。
厲擇良生硬地說:“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坐。”隨即轉身回屋,即使是提個邀請都顯得那麼霸道,根本不給她選擇的機會。
寫意原本很想抗拒,可是當她看到厲擇良的腿,回絕的話到嘴邊就咽下了。他沒有戴假肢,右邊小腿以下的褲管是空的。他開門的時候拄著手杖,身體倚在門框上,所以她之前沒有怎麼注意到。一個簡單的轉身回屋的動作,對於他卻是那麼艱難。她不知道他的腿究竟是怎麼殘的,外界隻說是在B城的車禍,風言風語地傳來傳去,沒有任何準信。
在踢傷他那一回,寫意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截肢。他將自己的隱私保護得太好了,以至於她幾乎無法從第三個人口中了解真相。以前他的跑步和籃球都很好,可惜他不太愛動,總是懶懶散散的。打籃球時,他的位置是控球後衛,即使是場上跑動最不勤快的那個,大家也愛聽他的。
他一直對完美這個概念有種執念,所以但凡做事都要做得最好,無法容忍有任何瑕疵,念書也好,做事也罷,都是這個樣子。所以,她真的無法想象,剛剛截肢的時候他是怎麼熬過來的。當時她不在國內,一直在德國療養,沒有聽說過他的任何消息。
屋子的光線很暗,厚厚的窗簾拉著,根本分辨不出日夜,空氣中飄蕩著濃鬱的煙味,酒瓶擺了一桌子,電視機開著,放的還是那張碟片。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電視關掉。
“喝水嗎?”他問了以後才發現這裏能喝的東西隻有酒,於是起身去燒水。
“我坐一會兒就馬上走。”寫意說。
他停下腳步,背對著寫意。
“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說明,”寫意說,“邱律師手上的贈與合同,我不會簽字。”
他的背影一僵。
“我送人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過。”連那退回來的婚戒最終也被他扔了。
“你知道,隻要我沒有簽字,就不會生效,況且我不相信現在的厲氏不需要這些錢。”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他就覺得一肚子火,於是冷嘲道:“那錢本來就是以你的名義存進去的,你不樂意的話,大可以取出來一把火燒了,豈不更解你心頭之恨?”
“厲擇良,你……”她自覺詞窮,“你”字脫口,卻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一直想說“寫意留下來,我給你錢是因為我怕我一旦失去一切以後,讓你過苦日子”。可惜如今在氣頭上,一開口就完全變了味兒。
“我怎麼了?你不是恨我入骨?現在我替你想法子,你還要怎麼樣?”他轉身回來盯住她,他這人越是生氣,便越愛說些譏諷嘲弄人的反話,“與其讓你千方百計地夥同外人來算計我,還不如我自己送上門去,不就圖個讓你省事省心?”
“或者,”他又說,“就當這幾個月你演戲給我看的辛苦費,陪睡過夜不是還加錢嗎?”
這樣一席羞辱的話,讓寫意頓時煞白了臉。若是其他人這樣說她,她保證會上前一掌拍下去。可惜,他是厲擇良,不是厲擇良,以前也是阿衍。
“你用不著和我賭氣,拿話諷刺我。”寫意倔強地仰起頭,“況且以前的你不是這個樣子的。”
“以前的我是什麼樣?”他冷笑。
“估計那時還沒瘋。”
寫意說完,拿起手袋,迅速起身奪門而出。
留下厲擇良一個人站在屋子裏,門還開著,就聽見她又咚咚咚地跑下了樓梯。明明……明明剛才看到她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心裏是萬分驚喜的。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是的,他有失心瘋。他就是從上回高速路撞車前和她第一次慪氣開始,就患失心瘋了。
寫意一口氣跑到大街上,幸好是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不然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哭出來。她看見厲擇良那麼糟蹋自己,心痛地想勸他幾句,沒想到兩人之間的話題最後居然轉變成這個模樣。而且,他譏諷她的話句句在理,她啞口無言。他倆都知道對方的痛處,便故意字字都戳在上麵,像一把雙刃的匕首,相互傷害。他也永遠不會像電影裏麵的男主角一樣追出來,抱住吻她,然後熱切地說:“我愛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也幸好他沒有這樣,否則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繳械投降。
綠燈亮起來,她隨著人流一起踩著斑馬線過馬路。小時候她過馬路的時候,也喜歡專門選擇白線來踩,避過水泥路麵。如果人生的道路也可以這樣選擇就好了,不喜歡的地方便可以不用落腳。本來看見他之前,以為傷口已經愈合,可是破開來一瞧,原來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
厲氏的股票一跌再跌,他居然就那樣棄之不顧,一個人躲在他們共處過的地方沉淪,完全不是她所認識的厲擇良。但是,他肯定不會放任自己太久,她了解他。
寫意回家後,自己一個人窩了好幾天,然後才銷假回到唐喬上班。她斷斷續續地知道厲擇良果然回到了厲氏,並且四處積極融資,殘局並非無法收拾。況且像他那樣的男人,隻要自己不放棄,似乎就沒有什麼能夠擊倒他。
A城說起來是個大城市,若是沒有交集和緣分,那麼分別住在南城和北城的兩個就此分開的戀人,也許一輩子也見不了麵。她和喬函敏去威斯汀見客戶,卻在那裏遇見了厲擇良。
剛上電梯,喬函敏察覺到落了一份文件在車裏,於是讓寫意回停車場去取。她從停車場出來坐電梯去了多功能廳,到那裏卻發現在場的人她全部都不認識,自己好像記錯地方了,電話裏確認地方以後,才發現是同一層另一個地方。
她又倒過去走另一個方向,就在路過電梯時,叮咚一聲,電梯停下來,然後兩扇門緩緩打開。寫意看見電梯裏有三個人,一個是季英鬆,一個是小林,而另一個是厲擇良。
他居然是坐在輪椅上的,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正在蹙著眉讀。
最先看到寫意的是季英鬆,“沈……小姐。”
厲擇良神情頓然一滯,然後才緩緩地將目光從文件上抬起來,卻在看到電梯外寫意的雙腳的時候,又埋下去,繼續和季英鬆說話。
小林圓場說:“沈小姐,好巧。”
寫意淡笑著點點頭。
他們恰好也是到這一層,季英鬆推著厲擇良下了電梯。
小林故意說:“那天沈小姐不是正好找厲先生嗎?那我和季經理先進去,你們慢慢聊。”她並不知道,寫意想談的那件事情,他們倆已經在C城解決了,而且解決得比較決裂。
小林說完就拉著季英鬆迅速消失。
“我打電話是上次那個協議的事情。”寫意急忙解釋。
“我知道。”他淡淡地道。
然後有些冷場,於是寫意說:“那邊還有人等我,我先走了。”說著就繞過,準備離開。
就在經過厲擇良身側的時候,他突然冷冷地說:“我書架上少了本書,你看見沒有?”
“呃……”寫意頓時窘迫,“我收東西拿錯了。”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還?”
“我……我有空給你送回去。”
“有空是個什麼時間?”他咄咄逼人地問。
“今天晚上吧。”寫意迫於無奈,隻得這麼回答。什麼寶貝破書,以前幾個月也不見他翻一回,現在卻好像不立刻看到就要灰飛煙滅一樣。
厲擇良坐在輪椅上,身體挺得筆直。因為是坐著,所以西服上衣的扣子是解開的。膝蓋上放著一份文件,手覆在上麵,襯衫的袖口從西服下露出來那一截,洗得雪白。寫意一直喜歡看他穿白襯衫的樣子。從某種程度來說,自小到大,在別人看來,她都不大配得上他。她從來沒有見厲擇良坐過輪椅,無論身體是在何種惡劣的情況下,他都要堅持像正常人一樣站起來,這樣的倔強幾乎有些偏執。
他的腿……
寫意知道他最煩人家提這個,她也不是專門哪壺不開提哪壺,確實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的腿還好吧?”
他看了她一眼後,別過臉去,別扭地說:“和你無關。”冷冰冰的四個字,讓他們之間的談話戛然而止。
中午,寫意突然接到任姨從B城來的電話,說是A城醫學院這幾天來了個國外專家可以看寫晴的病,可惜不巧的是,謝銘皓去外地出差了。
“我去接你們吧。”寫意說。
“就是不知道寫晴能不能坐車?”
寫意一想,任姨的擔心也有道理,那麼嘈雜的地方,萬一她犯病,很難控製。
“這樣吧,我想辦法。”
她能想什麼辦法?自己既沒有車,又不能開車,隻得給詹東圳打電話。
詹東圳說:“我送她過去。”
“可是……”寫意見過寫晴看到詹東圳的反應。雖說她大部分時間也是不太認識他,但是一旦受他刺激,歇斯底裏起來,比什麼都瘋狂。
“沒事兒,又不是她每次看見我都會發作。”語氣裏麵有些複雜的情緒。
於是,寫意聯係了醫院,傍晚在高速路口接到了他們。兩輛車,司機帶著寫晴和任姨坐前麵,詹東圳開後麵的一輛。寫晴果然很乖,一直很安靜的樣子,下車以後也是拉著任姨的手。她的發質從來都很好,一天到晚又染又燙卻沒有損壞,如今換成了普通的黑色。柔順的長發被微風撩起,那副乖巧的模樣,惹得旁邊的異性頻頻回頭。人家都說,小孩長得太過漂亮,大了都會平庸,可是寫晴從小到大都是美女。所以,寫意一直猜測這種話是不是為了專門用來安慰她這種類型的小朋友,以使其心理平衡的。
寫晴對待詹東圳的態度又變成了另一種模樣,隻要他出現,她就怯生生地避開,惹得詹東圳連連苦笑。而對寫意還是一樣,完全當她是陌生人。
“去酒店住吧。”詹東圳安排下一步。
寫意原本為母女倆在家裏準備好了床位,“我那裏能住。”
“你那裏多大點兒,擠著伯母怎麼辦?”詹東圳的話惹得任姨笑了笑。
他多說了幾句,好歹將任姨勸去了酒店。
待他們在酒店安頓下來,寫意長長地呼了口氣。
“謝謝。”她對詹東圳說。
還是詹東圳了解她,知道要是去她那裏住,她肯定會不自在,所以才故意和她唱對台戲一樣。
“謝什麼,這是個人習慣。”他抿著嘴笑。
“什麼個人習慣?”
“愛護寫意的好習慣。”
寫意搖頭笑了笑,他說話向來順聽,和某個人完全不一樣。此刻,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完了!”寫意看了下表,已經過十點了。
“什麼完了?”詹東圳接嘴。
“我還有事,先走了。”寫意看了下表。
“那我睡在哪兒?你家?”詹東圳問。
“隨便你了。”寫意急忙扔了家門鑰匙給他,自己慌慌張張地趕去厲擇良的公寓。寫晴的到來打亂了她的日程,她完全忘了答應他的這碼事。可是人都快到了卻傻了眼,她跑去做什麼?書都沒有放在身上,於是隻好掉頭回去,走到自家門口,發現鑰匙還在詹東圳那裏。
一來一回,心就這麼冷卻了下來。她不能再這麼沉溺,用著這些鏡花水月一般的借口,放任自己和他一次又一次地藕斷絲連。她緩緩地走了幾步,給厲擇良發了條消息:“我臨時有事不能來,你的書,下回還你。”
厲擇良看到這條短信,原本就已沉下的雙眸瞬間冷凝。
他從七點就開始等她,從滿心希冀,到忐忑不安,再到後麵心灰意冷,到半夜等到的卻是這麼個結果。
他中午就讓鍾點工將家裏所有的酒瓶全部收走,窗戶打開散盡煙味。他推了晚上的應酬,一個人苦苦在沙發上坐了四個小時,一直在心裏演練著要是她按門鈴,他怎麼做;她要是進來放下書就走,他該怎麼應付;或者是她又和他抬杠,他要怎麼說話;甚至是她要是和他鬧別扭,不肯上樓,他要耍什麼手段。一一想過,更在胸中醞釀過。
在這四個小時的時間裏,他幾乎想象了所有方法在寫意到來的那一刻挽回他們之間的關係。這樣卑微,是厲擇良的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卑微,可是即便如此,一下子就被寫意那麼滿不在乎的兩句話給隨手破滅了。厲擇良合上屏幕,將手機狠狠地砸向對麵的落地窗,手機碰到鋼化玻璃受阻彈向地麵,電池蹦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