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鎮是個往東要道,比城裏還要熱鬧,客店酒館之外,還有十幾家鋪戶,東西容易買到。郝濟一心討好,還添了幾條風醃的黃河鯉魚,一個人挑了回來。因為在鎮上多走了兩家,吃了一點東西,去得又遲,歸途月色已高,天氣甚好,月光明亮,剛走往回廟路上,忽見前麵樹林中,黑乎乎走來一個人影,看去十分岔眼,走得極慢,幽靈相似,頭上又是毛茸茸的。這樣熱天,當夜又沒有風,自己穿著一身粗麻布的短裝尚在出汗,來人仿佛穿有不少衣服,粗短短的一幢,簡直不類生人,不由奇怪起來。
郝濟走得極快,那人由林中閃出,又是迎麵而來,轉眼相對。郝濟覺著這樣怪人從未見過,形如僵屍,身子不動,不留心細看,決看不出是在走路。這一臨近,才看出那人身材本就矮短,又穿著好幾件長大的厚衣服,頭發蓬起,加上連鬢胡須,宛如一團茅草,當中露出兩點黑光,形貌醜怪已極,月光之下看不出衣服好壞,裝束行動直像是個瘋人。出來時久,恐師回轉,急於回廟探看。那人緩步月光之下,神情甚做。當時不曾理會,匆匆趕到廟後小屋,仍是原樣,不像有人來過,隻得把酒菜放好,做了些雞魚,和昨日一樣配上兩個素菜,放在水盆裏麵。
往返奔馳,連燒帶做,天氣又熱,做完周身已被汗水濕透。先還算計師父當日必回,惟恐辦理不及,等到忙完,又等了一陣,身上實在汗汙難受,心想:此時夜飯早過,也許師父又是半夜回來,何不先去洗澡,換好幹淨衣服乘涼等候,豈不舒服得多?隨取了一身單衣褲,走往門外溪中洗了一個澡。月色已早高起,雖無昨夜風涼,比起方才已好得多,又當新浴之後,覺著身上一輕,二次回到屋內,見人未回,便將溪中所洗衣褲掛在樹上吹幹,獨坐外麵鋪板上乘涼守候,到了半夜,仍無動靜,隻得臥倒,睡前為防師父回轉,又被錯過,特意寫了一張紙條放在桌上,就這樣還不放心,同時想起昨夜睡夢中曾聽響動,正要驚醒,仿佛腰間被人點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醒來非但連酒帶菜被人吃光,連井裏吊的半隻肥雞也被取出,吃得一點不剩,自己仿佛失去知覺。今夜雖留有紙條,萬一師父不願見我,又和昨日一樣點了我的穴道,豈不又要錯過?想到這裏,便將鋪板移向井旁,並將吊菜籃的長索一頭壓在枕邊,然後閉目養神,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心並不想真睡,原是萬一打算,因料師父必由旁門進來,特意將門帶上,麵向門睡,有人走進,當時便可驚醒,哪一麵俱都想到,能不睡最好,就是睡著,也不至於誤事。
誰知隔了一陣,眼看月影西斜,夜色已深,人還未見蹤影,回憶前情,許多均出人意料之外,正在疑慮盼望,並無睡意,不知怎的,腰間又是微微一麻,人便失去知覺。
隔了一會醒來,因有第一夜發生之事,雖拿不準是否被人點了穴道,格外留心,見天大亮,朝陽已出,憑自己習慣,無論如何不會起得這遲,斷定第二夜又被人點了穴道,才致昏睡不醒,又見井邊吊索雖是原樣未動,縋向井下的一頭甚是輕飄,知道又和前夜一樣發生變故。趕往井邊一看,果然隻剩一個空籃,存放酒食的方桌上,又是殘肴狼藉,酒菜全光,昨夜新開壇的滿滿兩瓶陳酒,業已瓶底朝天,一滴不留,杯筷卻隻一副。心還盼望,這次隻得一人,也許師父連日有事,日出夜歸,因不願我起來麻煩,故意點了穴道,讓我睡起再談,此時多半人在屋內,忙往屋中奔進,不料又撲個空。
郝濟本來機警心細,仔細想了一陣,暗忖:此人除非師父,不會這樣大膽,但是我到這裏非但奉命而來,師父見我在此並未見怪,還將我孝敬他的東西吃去,照理應該見上一麵才是道理。就說事忙,恐我糾纏,隨便在吃酒時吩咐兩句,並無妨礙,我也不敢不聽,前夜同有友人,也許還有機密不願被我知道,昨夜他隻一人,我又不曾睡著,為何又將我點昏過去?實在不解,這類高人異士均喜除暴安良,與惡人作對,江湖上的仇敵多半不少,師父和廟中方丈形跡那麼隱秘,當有原因,仇敵尋上門來原在意中,但也不應這等做法,人不見麵,卻將所辦酒食偷吃了去,別的卻不留痕跡,雖然點我穴道,到時一樣醒轉,絲毫不曾受傷,也於情理不合。我從小練武,頗有根底,耳目生來靈警,記得昨夜人並未睡,來人將我點倒時方始有些警覺,再想回身業已無及,事前稍不留心,還當自己睡熟,連這一點都不會知道,豈非怪事?如非平日不信鬼怪,後門外麵都是曠野墳堆,還當是狐仙鬼怪所為呢,怎麼也想不出個道理。
最後認定,還是張師一人所為,多半有心試驗,故意做此不測舉動,看我心誌是否堅定。好在昨日東西買得多,今日我仍照佯準備恭候,索性日裏睡它一陣,養好精神,夜來連鋪板都不搭出去,立在外麵乘涼等候,師父就此相見自然無事,否則日裏如再不來,任他本領多高,也不能人影不見便可將我點倒,好在東西現成,無須再買,吃完早飯便作午睡,因覺連日許多奇怪,先斷定師父有心考驗,又覺師父往來無常,行事莫測,前廟又不能去,也許暗中隱藏。正在查看動靜,惟恐突然轉來,無心錯過,所以連小和尚法勤的約會都未前往。
睡醒起來,又練了一陣功夫,帶著一身大汗,去往溪中沐浴更衣,飲食一切也都準備停當,又是黃昏月上,將就用冷開水泡了一點飯,就著一點鹵菜吃飽,拿了一把蒲扇,在菜園門內外散步乘涼,等月色漸高,再在屋前空地之上放好一點酒菜,端了一把竹椅守在旁邊,暗忖:師父日裏仍是未回,多半又是半夜來此,我且守到天明,無論如何也要看個清白,是否師父有心相試,還是另有其人暗中取笑。坐了一陣,正想:師父食量真大,那許多酒菜竟會吃光,一點不留,前夜飯還未動,二次回來,連飯也吃去多半,這等大的食量實是少見。因天尚早,覺著不是師父回來的時候,枯坐無聊,又往門外溪邊走動,微聞裏麵仿佛有什響動,甚是輕微,忙往回查看。
還未走到小屋前麵,月光甚明,大片空地兩邊都是菜畦,無論哪麵來人均易發現,一看四麵靜悄悄的並無影跡,方覺聽錯,猛瞥見月亮底下有半截毛茸茸的黑影,比飛還快,一閃而過。心方一驚,忙即跟蹤回身查看,身子還未側轉,猛又覺腰間被什東西打了一下,並不甚重,驚疑百忙中剛瞥見那是一枚山棗,由身上滾落,同時腰間一麻,身子一軟,仿佛被人托住,要倒未倒,又和前夜一樣,昏迷過去。
醒來人臥外麵鋪板之上,仰望月落參橫,天還未亮,一算醒來時間,先後三次被人點倒,都差不多大約兩個時辰光景,這次因為來得較早,所以未等天明便自解開,想起月下所見毛人影子和連夜經過,以為遇見鬼怪,好生驚疑。因那鋪板就在方桌旁邊,細想對方用意,將他點倒之後,不等倒地,便搶上前扶住,放向裏麵鋪板之上,再連人搭了出來,分明似嫌屋小天熱,特意移向門外,人雖被他點倒,並無惡意,桌上酒菜自然吃個精光。
郝濟孤身一人守在孤廟後園之中,半夜三更接連遇到非常之變,貪吃酒食的人行蹤詭異。第三夜被點倒以前,又發現一個毛茸茸的怪人影子在月下飛過,便是多大膽子,由不得也有一點發寒,無奈天還未亮,前麵殿房不能進去,未便驚動,性又好勝,雖有一點膽寒,仍自勉強忍耐,先隻當是師父,還不怎樣,及至當夜三次點倒,昏迷不醒,事前又發現鬼怪一樣的毛人,覺著師父有心相試,也不會這等舉動。尤其當夜因覺師父量大,特意做了加倍酒菜,酒也加多,少說總有十斤左右,除放起兩大瓶外,下餘還有大半壇,都放在外麵,照樣被他吃光,人類哪有這大食量?盡管平日不信鬼神,也疑心起來。偏巧來時因聽父親囑咐:“此去從師學藝,不是對敵,小孩子家不會遇見敵人,衣服樸素,行李無多,又有家傳武功,遇見尋常歹人,空手空腳也能應付。”因此未帶兵器,隻瞞著父親,把平日心愛的聯珠鐵彈帶了十多粒,另外還有路遇雙刀小白龍,空手接來的兩枚形如鐵錨前端附有兩個倒鉤的鋼鏢。這兩問小屋內,都是應用雜物,並無兵器,為防萬一,忙回屋內,將鏢袋取出,藏在腰間,又尋到一柄鐵鍬,雖不稱手,尚還能用,因料怪人所居,必在近處,並且剛走不久,先縱往屋頂,四麵查看。殘月曉風中,天已快亮,廟前廟後,四外靜蕩蕩的,哪有一點蹤跡?跟著便聽前殿經、魚之聲隱隱傳來,知道廟中僧徒已做早課,隻得縱下。轉眼天明,知日裏不會有事,放下鐵鍬,又往門內外和溪邊一帶查看,連腳印也未尋到一個。
正打不起主意,遙望東方天邊已掛起半輪紅影,廟後偏東,一條坡陀起伏通往一片窪地的小路上,走過一個少年和尚,忽想起前日法勤所約的地方正是那邊窪地,此人非但誠懇豪爽,並還彼此投緣,自從訂約以來,一次都未去過,連夜所遇之事十分可疑,孤身一人,初次來此,細情不知,那偷吃酒食的雖不似有傷人之意,長此下去到底可慮,照那來勢,決非其敵,如其是人也還罷了,真要是個怪物,如何應付?影子不見,人就昏迷過去,豈不危險?莫如尋他探詢,也好作一準備。主意打定,見少年果是法勤,匆匆洗漱,便趕了去。
當地乃是一片疏林,內有二株枯死的槐樹。法勤每日均要前往砍柴放牛,並整理附近新種的兩畝瓜田,照例早晚兩次,至少有個把時辰耽擱,也有隻去一次之時。廟中僧徒習於勤勞,各有專責,這些事均歸法勤一人掌管,極少有人同去。地勢僻靜,中間又隔著一些土堆,不在溪旁高地上眺望,連人頭都看不見。法勤極願和郝濟結交,見他尋去,甚是高興。郝濟想幫他砍柴,法勤笑說:“無須。前二日我砍柴甚多,原防萬一有事,或是師弟尋來,可以多談些時。此來本是看那新開出來的瓜田,就便等你,果然相見,再妙沒有。我們師兄弟共十四人,各有各事,隻中午天熱休息,大家聚在一起談天,或是午睡,做點雜事,各隨其便,人都聚在後偏殿內,並不走開。難得你我師長均未回來,正好多談些時。我們都去那旁樹下陰涼之處,我將新長熟的西瓜,取來同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