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濟人雖聰明,到底初次出門,心又謹細,那廟偏在道旁小徑盡頭,地勢隱僻,中間隔著兩片樹林,初來的人不易尋到,惟恐走錯,天氣又熱,及至途中向人打聽,雖未聽說詳情,但是連問幾處,口碑均是極好,心想:老方丈既是張師好友,想也不是尋常人物,許氏夫婦分手以前,為何再三叮囑到了廟裏,不可多說多問?這兩夫妻非但和張師相識,並還深知底細,這等說法必有原因,我且照他所說暗號試上一試。心中尋思,不覺走到廟前土坡之上。因剛過午不久,驕陽當頂,天氣炎熱,到處田野中都是空無一人,廟門大開,隻有兩個形如香夥的中年人赤著上身,臥在門口當風之處,睡得甚香,裏麵殿房中也是靜悄悄的。連咳嗽了兩聲,無人回應,便信步走將進去,前麵正偏殿都無人影,正想照許天星所說,到了後殿再作計較,剛剛繞殿而過,還未走出旁邊甬道,微聞內裏笑語之聲,探頭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後殿院落中聚著七八個大小僧徒,同在烈日之下正練功夫,內中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獨立中央,赤著上身,雙手平攤,左右手掌上各立著一人,都是“金雞獨立”的身法,上麵每人一手,十指交叉,反掌向上,也各有一人立在上麵,照樣雙手向上平伸,一邊一個,托著一人,似這樣人托人,疊起了三四層高一座人塔,下麵那人雙手所托重量,少說也在千斤以上,偏是紋風不動,身子無一搖晃。這還不奇,最奇是對麵立著一塊高達兩丈、寬隻數尺的木板,下麵有一木架夾住,對麵一個少年和尚剛由人塔頂上飛起,撲向木板之上,正在上下移動,那麼壁直的一塊木板,人和壁虎一樣站在上麵,並不下墮,對麵兩人還在和他說笑。
這等功夫郝濟看也不曾看過,剛想起父親平日所說:“強中更有強中手,我雖保鏢多年,享有盛名,一半全仗為人和平日善於應酬,應變機警,才得保持無事,雖然內外功夫都有一點門道,真要遇見能手強敵,非但勝敗難說,就許不堪人家一擊。昔年急流勇退,便是看出事大艱險、越看越心寒之故,休說練了本領,為人鷹犬太不上算,便是商客保鏢,也非什麼高明行業,最好做些本份之事,以勞力謀生,隨時心安理得,魂夢不驚,免去許多煩惱,如非我有仇家,家傳武功不願拋棄,已命你專心務農,武功不要練了。”方才聽許氏夫婦口氣,張師幫過老和尚大忙,可見老方丈本領決不如他,這還是自己眼見,才知和尚師徒會武,許氏夫婦並未談起,如今老方丈尚未見麵,單他的徒弟已是這等驚人,乃師不言可知,張師本領之高更不必說了。心方驚喜,暗中看他們還有什麼出奇本領練將出來,對方已自警覺。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郝濟略一探頭,往後倒退,稍微遲疑,轉眼之間,隻覺眼前人影亂閃,宛如一群大烏受了驚動紛紛飛起,同時急風撲麵,颼的一聲,內中一條人影已迎麵飛來,落在身前,正是懸身附壁的那個少年和尚,另外一個便由身旁繞過,朝山門外趕去。
郝濟見那少年和尚貌相英俊,動作輕快,神態頗慌,仿佛有什隱情被人看破,麵容甚是愁急,但又不便發作,落在身前,朝著自己上下打量,不知說什話好。微聞另外幾個僧徒低聲議論,似在埋怨山門外兩個香夥,不先招呼便放生人走進。料知廟中僧徒均非常人,不願被人看破,師規大嚴,又不便發作,正在為難,恐生誤會,不等對方開口,忙照許天星所說,把左手三指一伸,放向前額比了一比。眾僧徒立時麵轉喜容,對麵一個便低聲笑說:“幸而不是外人,請到後麵再談如何?”說罷,拿起殿廊上所掛的一件粗麻布僧衣,更不多說,引了來客,便由偏殿後麵甬道繞往廟後菜園之內。
郝濟守著許氏夫婦之誡,也未開口。到了後麵小屋,少年和尚幫助安頓完畢,方始低聲笑道:“我名叫法勤,尚未受戒。師兄貴姓?”郝濟說了。法勤麵色一紅,低聲囑告:“方才我們師弟兄閑中無事,同練輕功,山門外本有二人看守,不知何故沒有招呼,致被師兄看見。獻醜還在其次,如被家師知道,難免見怪。幸而師兄不是外人,否則來人如是仇敵一麵,也還有法可想,最怕是附近村民或是無心路過的遊人香客。我們奉有師命,對於常人,隻有隨時盡力相助,不許絲毫欺侮,動強萬萬不敢,好言求告,就他答應,也恐無心走口,泄露出去,那真糟到極點。這裏為了三師伯喜靜,他老人家不願人來打擾,近來行蹤無定。我們奉有師令,除卻遇到師兄這樣的自己人引來此地而外,決不顯露形跡。這片菜園由他老人家自種,以前極少離開,不是真個出去日久,恐其荒廢,也不許我們代勞,輕易無人來此走動。雙方道路不同,因三師伯最恨和尚,幾次和家師爭論,要叫我們還俗,因此我們明知見他有益,不奉呼喚都不敢向其求教,休看同居一廟,尋常見麵都難。你即明白三元信號,定是他的師侄一輩,或是別的自己人了。我也不便多問。如其不曾得到招呼,你還可以隨便走動。否則你我弟兄就許難得見到,此後出入均由旁門,前麵殿房更不能去。三師伯不知何時回來,今早他又出門訪友,不久必回。你一人在此,如其不耐寂寞,可往門外那片窪地樹林之中等候。我每日早晚兩次均要前往看瓜割草,可以作為無心相遇,談本些時。我這人太愛朋友,尤其像老弟這樣年輕,又是三位師伯的門下,更是難得遇到,真想和你結為兄弟之交,不知意下如何?”
郝濟自和法勤見麵,便自投機,對方又是那高本領,自己孤身在此,巴不得能夠與之結交,聞言連聲喜諾。法勤又將應用之物和米糧藏處一一指點,方始興衝衝走去。郝濟心想:廟中師徒本領這高,如與結交,明年今日,豈不多出幾個好幫手?隻不知他們與張師同居一廟,為何有這些禁忌規矩?想了一陣,想不出個道理。眼看日色偏西,涼風已起,人到地頭,在涼席上休息了些時,汗已扇幹。房中用具雖極樸素,無一不備,門外就是一條小溪,便去溪中沐浴了一次,迎著田野裏的晚風,獨立斜陽影裏,正在盤算心事,忽然想起法勤雖說張師歸家時間無定,日前業已當麵定有約會,命我三日之後來此相見,我並不曾過期,斷無不歸之理,萬一夜裏歸來,還未吃飯,我毫無準備,也非敬師之道。爹爹曾說高人異士多尚真實,對師雖應恭敬,言動之間愈真愈好,用不著什麼虛套,何不去到鎮上買些現成酒菜,揀那存放得起的先作一個準備,以示恭敬,就便還可看看這裏街道景物,省得枯坐無聊,好在廟後一帶素無人來,左近村民與和尚情感又好,衣物不會遺失。回到房中,拿了錢和酒瓶,便出旁門,由廟前繞走過去。迎麵遇見兩個少年和尚,一個拉了一條水牛,一個挑了兩大桶水,正往廟旁牛棚中走去。雙方對麵走過,想要開口,因對方隻含笑點頭,一言未發,便各走開,自己初來不知底細,張師本人尚未見到,能否收容從師,到底還說不定,全仗有人指點,得知信號,才當是他自己人看待,一個言語不慎,答非所問,難免生出枝節,話到口邊,又複止住。
自往鎮上買了一隻當地特產的風雞和一些豆十鹵蛋,可以多放兩天的酒菜,就在當地買些現成蒸饃將肚子塞飽,隻吃了兩臾鹵菜,自奉甚薄。回到廟後,已是日落西山,黃昏將近,仗著從小做慣,洗切燒作樣樣都會,不消片刻把飯做好,又由地裏采了一些黃瓜、豆角,連自己所買配成六色;放在小方桌上蓋好。等到天黑,尚無蹤影,又用水盆將內中兩樣葷菜冰在水裏,放向陰涼透風之處。惟恐費油,燈也未點,放了一塊木板,鋪上席子,準備乘涼露宿。望著剛升起來的上弦明月,盼了一陣,吃夜風一吹,不由生出倦意,先因屋小悶熱,酒菜都放門外空地之上,還防有蟲,又用木盆盛水,連酒帶菜均放在內,睡夢中仿佛身旁有人走動,心疑張師回來,剛要驚醒,猛又覺腰間微微一酸,人又昏沉睡去。
醒來天色已明,四外靜悄悄的,昨夜夢中所覺業已不在心上,心想:師父一定未回,昨夜那隻風雞再如不吃,此時一點風意沒有,定比昨日天氣更熱,如何存放得起?且喜昨夜風涼,飯菜決不會壞,如其不吃,太陽一起卻非糟掉不可,正準備起身洗漱,將這些現成食物吃上一飽,少時張師回廟再買新鮮的。及至走到存放食物之處一看,連酒帶菜全都被人吃掉,並還多了一份杯筷和一空的酒瓶,仿佛嫌酒太少,又多取出一瓶。心想紗罩上麵壓有一塊木板,如有貓犬之類偷吃,當時便可驚醒,桌上雞骨共有兩堆,杯盤整齊,還多一個空瓶,決不會是貓狗偷吃,料定半夜裏張師回轉,並還同來一位朋友,因見自己睡得甚香,以為年幼遠來,人已疲倦,心生憐惜,不曾喊醒。照此形勢,分明拜師有望,滿心歡喜,隻不知自己共隻走了七八十裏,並未覺得疲倦,怎會睡得這麼死法?張師既和友人來此一同飲酒,怎麼也要說笑幾句,如何一點也未聽出?
心中不解,以為此時天才剛亮,張師又吃了夜酒,必在房中安臥,不敢驚動,輕悄悄掩往房內,想取洗漱用物,誰知內外兩問空無一人,仔細一看,也不似有人進去過的形跡。心雖奇怪,因覺廟後一帶從無外人足跡,來人半夜到此,從容飲食而去,休說外人無此大膽,也決無此情理,斷定非是張師不可,也許有事走開,既已知我在此等他,少時必要回來相見無疑。依然滿腹高興,匆匆洗漱,又去做了一鍋飯,因見風雞吃光,隻當師父喜吃,忙將另一隻生雞洗滌幹淨,隔水蒸好,就著園裏菜蔬涼拌了兩佯,再將鹵蛋取出三隻放在桌上,將飯燒熟,見酒已被吃光,有心去往鎮上打酒,又恐師父回來錯過,隻得耐心等候。
日光早已升起,果然天熱已極,轉眼交午,始終不見人來,先想不出道理,到了午後,又熱又餓,又恐雞壞,連換了兩次井水還不放心,又用竹籃吊向井裏,胡亂取了兩碗冷飯,就著一點涼菜吃完,眼已巴盼了一陣,不覺又是日色偏西,心想:師父定是好酒量,可惜酒瓶不多,隻得兩個,今夜非回不可,何不將那原封的酒買上一大壇,再將風雞多買幾隻,省得往來討厭,萬一師父事忙,恰巧錯過,如何是好?想到這裏,又往鎮上跑去。因當廟中僧眾用齋之時,一個人也未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