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三四年以前,離開寺後柳林裏許來路,不知由何處來了一個瘋子,也不知他住在何處,平日難得出現。土人天黑便睡,瘋子出來都在夜間,並不向人討吃,仿佛專以草根樹皮和果子之類度日,深夜方始出來走動,與土人起居相反。本來難得有人見到,老好因是年老多病,不到深夜不能安枕,睡時極少,孤苦無聊,每遇月白風清之夜,常喜在附近一帶閑步看月,因此見過多次。先也沒有理他,這日天已三更過去,剛剛睡熟便被犬吠驚醒,隔著破門往外一看,先見瘋子坐在坡旁大樹林中,似正望月,一條村犬業已橫在地上,另外一條聞聲撲來,剛叫得兩聲,瘋子把手一揚,狗便橫向一旁,仿佛被他製住,一聲不哼伏在那裏,瘋子的手並未觸到狗的身上,心方奇怪,隱聞馬蹄之聲。
瘋子忽然向天一聲哈哈,雙手一揚便緩步走向道旁大樹之下。他那冬夏不換的一身衣服打扮,本就像個活鬼,月下看去,更像一個鬼怪。那馬共是三匹,在明月光中飛馳而來,快得出奇。馬上人全都拿有鋼刀,當中一騎是個少年,身上還綁著一個長大包裹,看去像是一人,被他紮向肩背之上,另外兩騎,一邊一個,將他夾在中間,不時向後回顧,一手還拿著暗器,似防有人追趕神氣。馬行如飛,晃眼便離坡前不遠。
老好剛認出當中為首一騎乃趙家莊土豪趙翰林的次子,是個小惡霸,乃以前善法寺的大施主,與被火燒死的;日方丈交往甚密,並還學了一身本領,官私兩麵均有勢力,常時霸占民女為妾,橫行鄉裏,無惡不作。因自身是會家,不似別的惡霸,走在哪裏都要帶上一大群,每次出外,隻帶兩三個得力黨羽,自稱山東、河南各地江湖中人均有交往,汝南、新蔡府縣官不算,省城大官也有極深交情。人民隻管痛恨,拿他無可如何。
看他身後所綁包裹甚長,多半又是搶了民間婦女由外趕回。心方一動。忽聽一聲怒吼,目光到處,一條黑影起自馬前,月光之下,隻見黑影一閃,旁邊兩騎首先翻身墜落,一個被馬帶出老遠方始停止,人已周身是傷,幾乎痛暈過去,一個跌爬地上。再看惡霸蓮花太保趙榮春,業被人抓下馬來,剛慘號得半聲,不知怎的忽又沒了聲息,這才看出那黑影正是平日所見瘋子。
趙榮春是個三十來歲的壯漢,身上還裹著一個婦女,竟被瘋子單手舉起,抓下馬來。
同來兩騎均是惡霸手下得力武師,一見主人受傷,全發了急,一個傷重膽怯還未動作,一個外號九頭狼的,已將手中暗器先朝瘋子打去,人也跟蹤縱起,拔刀要斫。誰知所發鋼鏢打在瘋子身上,全都震退落地。前麵那個看出不妙,輕悄悄掙起想要上馬,一麵隨同九頭狼大喝“殺賊”。
瘋子本朝趙榮春發話,一聽兩惡黨呼喊,似恐驚動村人,忽似轉風車一般朝那兩人卷去。說也奇怪,瘋子身材不高,這時手上還舉著兩個大人,不知怎的,人影和旋風一般快得出奇。老好還未看清,那兩武師已被點倒在地,跟著便將趙榮春放下,低語了幾句,剛把背後所綁女子解下,打開包裹,取出口中所塞之物。那女子剛一跪地哭喊,便被止住。瘋子又問了幾句,便將惡霸搶來的婦女扶上了馬,也不管這三人,便往來路馳去,瘋子緊隨馬後,越走越快,晃眼無蹤。
老好膽小怕事,恨這三個惡人,也不知他們死活,不敢出看,正在為難,恐怕地方上死了人,明日受地保惡氣,又被連累,心正打鼓,忽見兩個和尚由小路上飛馳而來,快要走上官道,離那三人也隻三四丈遠近,相隔頗遠,雖未看清麵目,照那短打扮,一望而知寺中僧徒,心疑方才三賊號叫之聲引來,當地離善法寺還有兩裏來路,怎會聽見?
念頭才動,隱聞遠處噓的叫了一聲,兩個小和尚立時驚退,藏向樹後,跟著便見瘋子步行如飛,帶馬趕回。因是九十月天氣,三更將盡,來去兩路都是靜悄悄的,前村相隔尚有半裏多路,共隻號叫了兩聲,並未將人驚動。
瘋子走得極快,轉眼到達,朝三惡賊身上一捏,均能開口。自知不敵,凶多吉少,同聲哀求起來。瘋子先朝那兩個武師說了幾句,倏地轉身一掌,趙榮春應手立斃,聲息全無。二武師跪在旁邊,嚇得動都不動。瘋子便將先那一床被單放在地上,把惡霸趙勞春屍首包紮起來,綁向馬背之上,再朝二武師低語了兩句,令各上馬。九頭狼受傷最重,連馬都上不去。瘋子還扶了他一把,仍是一左一右,把死人夾在中間,牽馬同馳。瘋子跟在身後,同往趙莊那麵馳去,由此無蹤。
老好雖覺此舉大快人心,瘋子應該把這三賊一齊除去,如何送屍同行?趙莊惡奴打手甚多,豈非自投死路?一麵又防事情鬧大,附近的人難免牽連受害,正在床上轉側不安。天明以前,忽聽牆外有一女子口音,低呼:“秦老好,昨夜的事不可宣揚。”驚起一看,人已無蹤,殘月寒星中,瞥見入寺小路上有一條瘦小人影一閃,並非瘋子。隔了些日,隻聽人說趙莊二相公日前暴病身亡,莊中正在大做法事,除善法寺近年與城內外施主富戶斷了來往,寺中僧徒專一清修耕種,不肯再應法事而外,連汝南府的兩座大廟全都請到,熱鬧非常。預定七七四九天道場做完方始下葬,不知怎的,初七還未做完,老莊主忽又停止,那兩武師由此無人再見,因其平日強橫,也無一人知他真相,暗中均覺奇怪等語,由此瘋子也不再見出現。
去年冬天,又聽寺前的人暗中傳說,這日夜裏聞得狼嗥之聲甚急。那人膽子甚大,恐將所養的豬吃去,拿了一柄鐵鍬偷偷出看,因聽狼多,雪地又滑,不敢遠出,掩在門外暗中戒備,忽見一個無頭無腦的怪物往寺後一帶馳去,先聽狼群頗多,怪物過時業已停止。守到天明,趕去一看,雪地裏到處都有血跡淋漓,靠近官道一麵倒著兩隻死狼,都是頭腦抓裂而死。再約了些人,順著血跡趕往寺後一看,死狼更多,前後共有十來隻,死法也差不多,隻有一隻最大的裂為兩片,像被猛力撕碎,餘均傷在頭上。狼的前額最堅,不知怎會抓裂?俱都奇怪,正要往後搜尋,寺中僧徒忽然趕出,對眾人說:“昨夜鬧狼,全已除去。”也未說是何人所殺,隻將死狼分與眾人,並囑:“不要向外傳揚。如今官差貪暴,萬一來討狼皮,又多騷擾。”那人剛向和尚說起發現怪物之事,便被止住,引往一旁,暗中警告,說那怪物十分厲害,雖然無故不會傷人,終恐無知激怒,不願你們常來寺後走動便由於此等語。
老好因和那人多年相識,偶在無意中談起,雖不知怪物和瘋子怎會住在一起,都是那麼厲害。素來忠厚膽小,事不關己,村人又常聽和尚背後囑咐,除幾個相交多年的老人外,連附近村鎮的人都不知道此事,寺中僧徒更是本份,從來無人留意。當日因見郝濟是個忠厚少年,對他那樣照顧周濟,心生感激,一聽人住寺後,又是初來不知底細,寺後一帶已有數年不去,郝濟有心探詢,人更謹細,又未明言住在寺後菜園之內,隻說同一長輩住在那裏,欲以種菜為業,寺中和尚都未見過,老好隻當由外新搬來的村農人家,不知底細,見寺後有的是空地,也許不聽和尚勸告,住在那裏,恐其無知,遇險受害,郝濟再用話套話,便全問了出來。
郝濟本就覺著寺後一帶必有隱情,再一回憶法勤所說之言,越發心動。初意所說瘋子,定是前數日連來幾次、吃掉所備酒菜的那個怪人,及至細一盤問,形貌身材又與月下所見的黑影不符。雖然瘋子,所穿衣服十分古怪,但是身材較矮,頭發蓬亂,乍看不分男女,有人聽過,說話卻是女音,聲低而急,從不與人對麵說話,人多之處決不出現,偶然有人見到,也都遠望,等到跟蹤往看,人已不見,看去走並不快,不知怎的追他不上。因有一次見他發瘋,滿地打滾號叫,沙石亂飛,無人敢近,因其發瘋時都在無人之處和樹林裏麵,從未侵害過人,常時采了草根樹皮走過,都在夜裏,也不乞討,人都見慣無奇,喊他不理,有那心好的人,加上好奇之念,想送食物與他,即便勉強迫上,他也口中怪叫,搖頭不要,一麵抓些樹葉滿嘴亂塞,力大無比,手和鐵抓一樣,多麼堅厚的樹皮,手到即碎,日久看慣,也不詫異。來到本地半年之後,便難得見他出現,加以日夜顛倒,誰也不再對他留意。
隻有一次,聽說那兩個可憐他的好心人相繼發了一點小財,日子越過越好,別人均未留意。老好因是睡眠太少,常在深夜之間,見他在月亮地裏往來走動,不時搖頭歎氣,後又發現殺惡霸時,遠望身材比前見矮小,想起可疑,曾向那兩人探詢。均是變色吞吐,推說經商所獲。老好知這兩人忠厚農民,不過去往鎮集上買點糧食,並未經商,雖料與那瘋子有關,回憶前情,不敢多問,也未再對人說。到了當年春天,忽見瘋子又在月下出現,另外還有兩人,穿得十分整齊,俱都朝他禮拜,似有什事,苦求不已。瘋子始而不理,後來稍微說了兩句,那兩人便自喜極,拜謝而去。第二日早起,發現炕床上多了一塊二兩來重的銀子,至今沒有敢用,也無他異,隻覺最後一次所見,人似高大了些,始終不解。因其滿頭白發蓬亂,有時連臉也被包沒,像個老瘋婆,自從二月半未次出現,雖未再見,據老好的估計,仍在當地,不曾離開,想是不願老好看破他的蹤跡,另有走動之處等語。
郝濟聽完前情,心疑怪人不止一個,許有前輩高人隱居在此,假裝瘋狂掩飾形跡,便留了心。六月間的狂風暴雨說收就收,片刻全住,雲睛天空,清光大來,雨後涼生,天已不早,方才乘涼的人均已回家安睡,道旁低窪之處雖然積有不少雨水,急溜亂竄,路上沙土卻被雨水測淨,反比平日幹淨好走。惟恐寺後有事發生,挑了所買酒菜,踏著雨後月光,往回趕去。走進小路不遠,見到處清光朗照,月華如霜,沿途草樹上的水還未幹,吃月光一照,不時閃動起萬點銀輝,大片林野和剛洗過一樣,充滿清新之氣,野風陣陣,暑熱全消,方覺涼爽舒服,腳底走得更快。
眼看走上前麵一片斜坡野地,越過坡角,由樹林中穿出,便是寺前土坡,忽聽道旁仿佛有人說話,定睛一看,原來一株大樹之下有一兩尺高長的石條,上麵毛茸茸現出一幢黑影,定睛一看,正是初來寺中第二日所遇那個五六月天氣身穿極厚衣服,身材臃腫、頭蓬如鬼的怪人。想起法勤和老好先後所說的話,瘋人形貌身材雖然與此不符,但是此人形跡一樣詭異,尤其這樣熱天,別人赤了膊還在喊熱,他卻穿著這樣厚的臃腫衣服,兩次相遇均在夜裏,分明有異,不由心中一動。正悔日前粗心,第一次遇見此人曾覺奇怪,如何忘記?未告法勤還有可說,方才老好業己提到瘋子,竟忘探詢。有心攀談,又想起法勤的警告,惟恐生出枝節,心中尋思,腳步便慢了下來。那株大樹恰在去路旁邊,人已快要走到樹下,是否向其交談,主意還未打定,忽見對方把頭微抬,那一雙亮得驚人的怪眼已迎麵射到,雙方目光正對,由不得心中一震,脫口賠笑道:“老人家可能賞臉,容我請教兩句麼?”說時,怪人業已起立,乍看動作還是那麼緩慢,仿佛有病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