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夫婦原因無意之中得知三耳子尚在人間,又因去年冬天巧遇玉燕師徒,師門本有深交,二女又極投機,前後見了兩次,結為骨肉之交,天星恰與白強結仇,聽一前輩高人指教,借著訂約為由想要求教,就便掘取藏珍,事前也未和玉燕商量。當日到後,才知三耳子對他之來大非所願,幸而玉燕再三解釋說,天星夫婦為取藏珍,在他父女師徒三人未隱居洞中以前便曾來過兩次,乃是無心巧合,因去年相遇,雙方師門交深,恩師看出他夫婦人好,露過口風,今又會見自己,方始動念求見,並非故意,否則三耳子還有見怪之意。此老性情古怪,不便違抗,本想當時告辭,後見玉燕意誠,又因郝濟分別才隻一年,竟有這樣驚人本領,心中敬佩,意欲就此結交,這才留了下來。
二人初意必在大俠三耳子所居相聚,先前又有出洞相見之言,地點也必是在洞外。
及至掩埋完了賊屍,並將六賊所帶幹糧金銀取下,隨了玉燕同行,才知地在峰腰一個形似人家假山洞穴之內,入口甚是窄小,身材稍高便難起立。二女拿了燈筒在前引路,高產下下曲折穿行,進約十來丈。初到的四人見玉燕走得極熟,正覺峰腹夾縫低窄氣悶,沿途都是尖銳的石角,一不小心便要撞上,地勢好似越走越低,前麵二女業已停住。燈筒照處,左壁有一石角往裏縮進一塊,約有半人多高,邊沿崖石甚是光滑。方料那是一洞,耳聽吱的一響,玉燕伸手抓住石角,往裏一推,便有燈光射出,走到裏麵,乃是一間丈多方圓的石室,靠近外壁有一天然平石,高隻尺餘,旁邊放著三塊尺許方圓的山石作為坐具,另外一個竹榻和一些鍋爐用具,均是主人親手製成,竹榻石塊上鋪有獸皮,牆上掛著兩盞油燈,燈芯甚多,進門之後全數點燃,照得整問石屋甚是明亮。
郝濟見外壁之上有兩三處洞眼石縫,估計似可望到外麵,剛由圓石前麵繞過朝外窺看。玉燕山居日久,忽然來了幾個情意相投的嘉賓,高興非常,一到便將燈加亮,忙於款待,室中樣樣齊備,待客的酒食也均準備停當,正加爐中炭火,見郝濟向外張望,忙即放手趕過,湊在身旁笑說:“你嫌這裏悶氣麼?”郝濟業由一處洞穴中窺見外麵白影,仿佛對麵就是出口所在,隻看不清楚,打算另換一處窺看,全神注定前麵,不曾留意,聞聲把頭一偏,不料玉燕緊靠身旁,立得甚近,郝濟身材稍高,石縫比人較低,猛一回身,起勢太快,二人幾乎撞個滿頭。
郝濟驟出不意,正撞在玉燕的臉上,當時隻覺涼滑滑的,在鼻尖上拂拂一下,本來麵嫩,人又規矩,不禁又驚又愧,本恐玉燕怪他,一心想要道歉,不料情急心慌太甚,又因平日苦戀玉燕為時已久,忽然久別重逢,並還看出從此可以常時來往,滿心歡喜之中。為了男女成見大深,麵皮又薄,惟恐旁人笑他,雖不敢過去親近,那雙眼睛卻偏不聽主宰,隻要是在一處,便由不得要多看兩眼,這時去往壁間窺探,一半是想借此避開,免得多看人家,引使旁人多心,沒料到心上人會湊近身來,鑄此無心之失,照著平日所聞家教,少男長女授受不親才算正人君子,似此兩肩相並,鼻尖觸到人家臉上,這還了得!加上初次與女子肌膚接觸,又是心心念念所想的人,當時麵紅心跳,起了一種極微妙的感覺,越發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連說了兩個“我我……”底下再也說不出來。初意對方一個未出閨門的少女,被男人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必要大怒發作,也許從此反目絕交,不再理睬,正急得心裏怦怦亂跳,臉漲通紅。
不料玉燕隻將身略往後讓了一讓,一雙黑白分明的妙目先朝身後三人瞟了一眼,望著郝濟窘狀,反似有些好笑,略停了停,見郝濟說不出口,嫣然低語道:“你這樣呆頭呆腦作什?又不是成心。”跟著語聲放高,又道:“外麵便是斜對出口的峰壁,這片石壁可以推開,中間還有一層。你隻把旁邊突出的一塊崖石往外一推,便可走出,非但出口可以望見,也省得氣悶。天熱時來此午睡,再將入口石門拉開,兩麵都有涼風,才爽快呢。外壁深藏崖縫之中,地勢陰黑,陽光不照,由暗看明,入口有無動靜均可望見,來人卻看不到我們。井有丈許長一條石廊平台,上有崖石擋住,真個形勢天然,再妙沒有。聽說你力氣甚大,能夠舉牛過頂,可代我將它推開如何?”
郝濟萬想不到對方說笑從容,並無絲毫嗔怪之意,語音又是那麼清婉,入耳醉心,當時鬧了個六神無主,不知是驚是喜,隻覺舒服已極,也不知如何回答,隻是連說“好好”。隨聽淑玉笑呼“燕妹”,玉燕便自含笑走去。經此一來,心神陶醉,側顧玉燕背影,兀自不舍,也忘了去推那塊石頭。正在發呆,忽見天星夫婦正幫主人收拾烤肉鐵架,並取各種用具。方想走過,忽見龔勤走來,料被看見,還未開口,龔勤已先笑道:“二弟怎不將壁上大石推開,呆在那裏作什?”
郝濟聞言,臉更發燒,忙即回身,剛看出那是半人多高,離地三尺,嵌在壁上微微高起的一塊大石,石邊上還有兩個小洞,似新鑿成不久,知供拉關之用,忙照所說用力往外一推,果然吱的一聲便自推開,這才看出上下均有接筍之處,和尋常木門一樣,外麵缺口之處並還粘有苔薛,便人尋到也看不出,門外果是一條天然平台,和人家樓廊一樣,隻是下有一道天然石欄,高約兩三尺,上麵又有危崖低覆,人立廊內,正可望到峰外危崖全景,又與出口平行斜對,連口外那片野地均可看到,敵人不等入洞,便自警覺,真個形勢天然,掩蔽巧妙。洞中本就陰涼,石門一開,更加添了涼意。
郝濟口和龔勤應答,心情頗亂,越想玉燕越愛,一麵卻又警告自己,此後必須格外謹慎,免得失禮被人輕笑,還要誤事,後又想到親仇未報,大害未除,如何見了美色便無把握,這樣想念不已,豈不該死?何況人家女中劍俠,自己哪一樣都配不上,不應胡思亂想,念頭一轉,心方一冷。
忽聽龔勤低聲說道:“二弟,你生長農家,義父人又方正,有許多話,恐你年輕血氣未定,多半還未明言。凡是劍俠中人,英雄豪傑之士,都是磊落光明,言行如一,沒有大戶人家的那些扭扭捏捏,口是心非,表麵裝著正人君子,尋常男女交談便認作是大逆不道,他卻窮奢極欲,甚而連明帶暗盡量酒色荒淫都是理所當然,最可笑是他那男女授受不親,全是自己貪私,專重在他一麵,絲毫不合情理。請位老少男女英俠決不計較這些細節,你隻大大方方從容說笑,用不著什麼拘束。男女都是一樣,隻要情投意合,日久自然親近,各人都有所喜,此是一定之理。你如隨時存有男女界限,或怕旁人多心,非但樣樣拘束,自己難受,反顯小家子氣,被人輕笑,何苦來呢?我二人比骨肉還親,決不會笑你,隻要於你有益的事,知無不言。就你有什心事,也可代你籌計。方才你本無心之失,窘得那樣神氣。幸而天星夫婦不曾留意,如被看見,豈不笑你?你隻認定該如何是如何,隻要合理而又自然,間心無愧,隻管大膽做去便了。二弟聰明人,我如不是看出你將來樣樣美滿,恐你雖然出身田家,卻因義父常在外麵走動,哪一類人都有相識,難免染了世家大族的習氣,你從小聽那一些不合理的話,將你原有天真誠樸的好性情無意中套上一層枷鎖,使你遇事顧忌,不得不違背本心,反而因此延誤,也不會這樣說法了。”
郝濟知道心意全被看破,好生感激,但一想到心上人共隻見到兩三麵,看去雖然投機,如何便作婚姻之想?心中成見也還未消,不好意思回答,剛紅著臉將頭微點,許天星忽然鑽出。先前三人在外麵談了一陣,連龔勤也成了莫逆之交,同在石廊上談不幾句,二女也同走出。玉燕一說此地形勢和移居洞中經過,才知這問峰壁上的石屋乃是玉燕當年開辟,專供長幼三人平日納涼和窺探來敵之所,三耳子所居並不在此,不經許可也不容冬走進。男女五小俠略談了一陣,遙望口外夕陽西下,天已不早,屋中酒食早已準備停當,便同走進,將竹榻拉向石旁,圍坐在圓石旁邊,當中生好爐火,支上鐵架,隨意烤吃,彼此談笑風生,興高采烈。
天星夫婦雖因藏珍無份,三耳子人又他出,不曾見到,難得交到三位同輩好友,也頗喜慰,便告玉燕,說白強這夥賊黨人數頗多,另有十來個業已投奔小函穀,因有兩個惡霸吃過許氏夫婦苦頭,心中恨毒,此去與賊勾結,決不甘休。先不知三耳子和單鳶、嶽半斧諸位老少英俠也與小函穀賊黨勢不兩立,正覺人單勢孤,準備尋到兩位師長作一斬草除根之計。去年冬天,第二次與雙刀小白龍相遇以前,遇見玉燕師徒。乃師女俠公孫四妹本是天星之妻莊淑玉的師叔,幼年初從師時,曾經見過兩次,隔了十多年,匆匆路遇,方覺麵熟,頭發又是白色,便告丈夫,尾隨到了無人之處,公孫師徒果然轉身相見。因是本門師侄,又知他夫婦為人,便告以隱居善法寺後,為了照料瘋人,受盡苦難,剛剛病好,便得到仇敵二次出山的信息,知其凶狡機智,巢穴又多,恐被識破,又因崤山冷泉洞乃昔年三耳子師父玉泉先生隱居之所,留有藏珍,地勢隱僻,裏麵洞穴甚多,地方廣大,不知底細的人,便知人藏裏麵也尋不到,尤其洞中藏珍奉有遺命,非但自己人不許往取,並不許轉告旁人,許多禁忌。愛女玉燕雖知取法,本身已有師傳寶劍,不應貪多,至今仍藏洞內。乃師本意,這兩件利器均係當初峨眉遺物,被他借來,意欲物歸原主,曾有兩封密柬留下。不料形勢變遷,人選難得,新近反倒泄漏出去,已有人往發掘。雖因藏處隱秘不曾尋到,終恐落在惡人手內,為此重返故居,就便照看藏珍,兔落惡人之手。天星夫婦聞言驚喜,意欲一舉兩便,一時疏忽,沒想到三耳子隱居洞中另有原因,以為賊黨雖多,三耳子決不坐視,又想照著師祖遺言,隻是往取藏珍的人,誰都可以自行發掘,意欲一舉兩得,便和賊黨訂約相會。如非四娘師徒再三分說,三耳子非但不見,反有嗔怪之意。
郝濟早想打聽這老少三位劍俠的來曆,便龔勤也隻知道一個大概,均想探詢,隻恐對方暫時不願人知,正想如何問法。玉燕已早看出二人心意,笑說:“此時天才剛黑,爹爹、師父均要半夜才回。許兄夫婦此時上路也有不便,不如在此住上半夜,天明前起身,趕到前山鎮上,正好避開賊黨耳目,就是爹爹早回也不相幹。我知龔、郝二兄還不曉得我家的事,便許兄夫婦也未必詳細。等我仔細說出,就知這個該萬死的凶孽有多可恨了。”
四人聞言,同聲喜諾。郝濟並說玉燕長兩三歲,該是姊姊。玉燕自和郝濟久別重逢,本就喜他誠厚天真,人又英俊,越發增加好感,聞言笑答:“我自問明你比我小,便想改口,以後就算我的兄弟吧。”郝濟看出心上人對他格外親切,也更歡喜。玉燕隨說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