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極大的滿足,腿卻不由得彎下去,我怕摔倒,便抓住父親的袖子,身子緊緊貼著他那濕漉漉的夏季大衣。父親緊縮著身子,直打哆嗦。他發冷……

“爸爸,牡蠣是素燒,還是葷燒?”我問道。

“這東西要生吃……”父親說,“它有殼,像烏龜一樣,不過……它有兩片殼。”

刹那間,鮮美的香味不再惹得我渾身發癢,幻想破滅了……現在我全明白了!

“真惡心,”我小聲說,“真惡心!”

牡蠣原來是這樣!我一直把它想象成青蛙那樣的動物,現在這隻青蛙藏在殼裏,睜著亮閃閃的眼睛朝外看,不斷擺動它那極難看的下頜。我想象著,人們怎樣從市場上帶回這種有殼、有螯、眼睛閃亮、皮膚黏乎乎的動物……所有的孩子見了都躲起來,隻有廚娘厭惡地皺起眉頭,抓住一隻大螯,把它放在盤子裏,再送到飯桌上。大人們拿起來就吃……吃生的,連同它的眼睛、牙齒、爪子都吃進去!可它吱吱直叫,極力咬人的嘴唇……

我皺起眉頭,可是……可是為什麼我的牙齒卻開始咀嚼起來?這牡蠣樣子可怕,令人討厭,令人作嘔,可我還是吃它,吃得狼吞虎咽,生怕嚐出它的味道,聞出它的氣味。吃完一隻,我已經看到第二隻、第三隻的亮閃閃的眼睛……我把它們都吃了……最後我吃餐巾,吃盤子,吃父親的膠皮雨鞋,吃那塊白牌子……凡是我的眼睛看到的東西,我統統吃下去,因為我感到,隻有吃下東西,我的病才會好起來。那些牡蠣可怕地睜著眼睛,其醜無比,我一想到它們就渾身打顫,但我還是要吃!吃!

“給我牡蠣!給我牡蠣!”這呼喊從我的胸中迸發,我朝前伸出雙手。

“行行好,先生們!”這時我聽到父親那低沉而壓抑的聲音,“真不好意思求人,可是,我的上帝,這孩子頂不住了!”

“給我牡蠣!”我呼喊著,揪住父親的大衣後襟。

“小小年紀,難道你會吃牡蠣?”我聽見身邊有人發笑。

在我們麵前站著兩個戴圓筒禮帽的先生,他們哈哈笑著瞧著我的臉。

“你這個小家夥想吃牡蠣?當真?有意思!你知道怎麼吃嗎?”

我記得,這時有一隻有力的手把我拖進了燈火通明的旅店。很快身邊就圍上了一堆人,他們哄笑著好奇地瞅著我。我在一張桌旁坐下,開始吃一樣滑溜溜的東西,那東西很鹹,有一股潮氣和黴味。我狼吞虎咽般吃起來,不嚼,不看,也不想弄清我吃的是什麼。我覺得,如果我睜開眼睛,那我一定會看到一對亮閃閃的眼睛,螯和尖利的牙齒。

我忽然嚼到一樣硬東西。嘎巴一聲咬碎了。

“哈哈哈!他連殼也吃了!”人們大笑,“小傻瓜,難道這也能吃嗎?”

我記得後來我渴得厲害。我躺在自己床上,卻睡不著,因為我全身灼痛,發燙的嘴有一股怪味。我的父親從一個屋角走到另一個屋角,不停地揮著手比劃著。

“我好像著涼了,”他嘟噥道,“我感到腦袋裏……好像裏麵有個人……恐怕是因為我今天沒有……那個……沒有吃過東西……我這人,真的,是有點古怪,糊塗……我明明看到那些先生為牡蠣付了十盧布,我怎麼不走過去,向他們討幾個……借幾個錢呢?他們多半會給的。”

到第二天清晨我才睡著,我夢見了一隻有螯、有殼、眼珠子老轉動的青蛙。中午我渴得醒過來,睜開眼睛找父親:他依舊走來走去,不停地揮著手比劃著……

一八八四年十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