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決定徹底放棄上學的念頭,想找戶人家把自己嫁了。小鎮的媒婆不願替胡家說媒,這個節骨眼兒上,即便有些人家有心,也不敢與胡家連親。受不了被辱罵胡家的汙言穢語株連,更怕劉鎮長從此把他們捆一塊擠兌。
蝴蝶走投無路,好歹她還有個可以收容她的家。可是她的心得不到安慰,她時常在夢裏報複劉寶一家,每天的夢裏都要賞劉夫人一響亮的巴掌,每天的夢裏都聽說劉鎮長被罷免歸田的好消息,每天的夢裏她都看見劉寶坐在鐵窗內流淚悔過,這些美夢相當甜美,卻都發生在異常的夜晚,沒有太陽。等蝴蝶醒來,看到了太陽,殘酷的現實又吞吃了美好的夢。總之,兩難全。
別人上學,別人打工,蝴蝶困在家裏,一晃兩三個月過去,舊年要翻頁了。胡家依舊如故,半死不活的氣絲猶存。別人家熱鬧鬧地要過年,胡家淒冷冷地分了家。
胡金柱算是個正常人,除了不夠聰明。他實在忍受不了家裏的陰魂不散的黴氣,偷偷托人找了個遠方的姑娘,胡家人一無所知。又偷偷跑到女方家成親,做倒插門的女婿,離開了小鎮。
走那天,胡爸爸把胡金柱的行李扔到了胡家院外,胡爸爸也隻會嚼別人嚼過的饃,他決絕地說,胡家再沒有胡金柱這個人了。蝴蝶跑到院外,大冷的冬天,跪在地上拾撿哥哥的東西,歸攏好,微笑著遞給胡金柱。胡金柱抱著妹妹哭了,隻有看得見的淚,沒有聽得見的聲,淚結成冰,聲失了靈。
胡金柱臨走前,塞給蝴蝶厚厚的一信封鈔票,十元、五元、還有一毛的。他偷偷積攢下來,別看胡金柱一無是處,他確實做了好幾件大事,都是“偷偷”做的。
胡金柱不顧胡爸爸厲聲的咆哮,跑進胡家,在胡媽媽的麵前磕了三個響頭。胡爸爸不是暴戾的人,他喊著怨著,竟然像孩子一樣哭起來,哭得單純幼稚極了,抽抽搭搭地,抹著淚,甩著鼻涕,他仿佛多半輩子沒有這麼痛快地發泄心底的無助與悲涼了。
胡金柱抱著父親,他倒想與父親一同飆淚,可是怎樣他都擠不出眼淚來。大概是悲傷至極已無淚了。
胡金柱走了,蝴蝶一直站在門外。她抬頭仰望灰蒙蒙的天,冬天是令人憂傷的季節。
胡金柱坐上了火車,從行李包裏取毛巾牙缸時看到了用毛巾裹著的塑料袋,裏麵包著胡金柱給蝴蝶的裝錢的信封,蝴蝶原封不動地把它放進了胡金柱的行李包裏,還附著一張隻有兩行字的紙條,上麵寫著:哥,錢你自己留著,別給嫂子。家,我來管。你放心。
胡金柱第一次後悔,後悔什麼呢?他不該那麼厭棄胡家的一切,他叫胡金柱,他是胡爸爸的兒子,胡媽媽的兒子,蝴蝶的哥哥。不過,一切似乎已斷了線了。
胡金柱離開小鎮,從此再未回到過小鎮。
胡家剩下三口人,一樣的沉寂。
胡爸爸更加蒼老了,拖著不方便的腿,朝九晚五,比年輕人辛苦三倍、四倍。
胡爸爸的工資足可以多養活兩張嘴,但胡媽媽快變成仙姑了,隻需呼吸著胡家的氧氣,那氧氣呼得也不多,飯食就不用多慮了,她吃得極少。有些天她隻喝水,有目的地禁食,好像過齋日似的。
小鎮裏關於蝴蝶的流言從未斷過,她人不出現,顯得神秘,話題就更豐富了,加上胡金柱“外嫁”,增添了更多的趣味。關於胡金柱叛逃胡家的事,也不知是怎麼傳出去的,反正,小鎮的人耳朵太靈光,一點就透。
蝴蝶不接觸外界,超負荷的壓力都扛在了胡爸爸身上,她的日子倒不是那麼難過。不過,她一樣過得不開心。她的生命正是怒放的時期,讓她見不到陽光,豈止是殘酷,簡直是在扼殺生命。
蝴蝶決定自救。
冬天,院子裏的植被都在冬眠,她可以分心關注自己的事情了。她沒日沒夜地打毛衣,已經打完了三個人的,隻剩下她自己,她便不在意,不肯用心了。
蝴蝶整夜無眠,輾轉反側,最後決定自修高中課程,考一所名牌大學,堂堂正正地離開小鎮。自學,談何容易,放到蝴蝶身上,就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了。
知女莫如父,胡爸爸猜出了蝴蝶的心事。他始終不說話,但悄悄地用行動表達他的愛。蝴蝶不願出門,他便跑到新華書店,給蝴蝶買了一大堆參考資料。蝴蝶對胡爸爸笑,意思是萬分感激父親。胡爸爸視而不見,假裝冷酷,轉身走出了蝴蝶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