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擺了擺手:“別提了。”

安曉秋舉起空酒杯,眼神發直:“如果害怕從世界邊緣掉下去,哥倫布就不會發現美洲大陸;如果總在過去的失敗裏顧影自憐,人類就永遠不會走向更加遼闊的星海。”

“你這話是什麼——”我突然打了一個激靈,“等等!你不會是——”

他衝我狡黠地笑了笑:“林家和,你碰上了一個好東家——楊先生可是個有情懷的人哪。”

某初創公司CEO(首席執行官)安曉秋宣布,他將於中國的元宵節當天,乘坐“露娜三號”飛船登月。這一消息在全球新聞媒體中掀起軒然大波。有聲音讚揚他是後登月時代的第一個理想主義者,也有聲音說他在為自己的公司製造噱頭。關於他的動機,關於他選擇的登月方式和日期,人們有許多猜測,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安曉秋確實從楊靜夫手中得到了“露娜三號”,並且正在把它運出“深空”博物館。拆卸和搬運飛船那幾天,我在渾渾噩噩的忙亂中度過,待到一切都告一段落,我才在“增強視野”中點開了國內媒體對安曉秋的采訪。

記者:安先生,您能告訴我,為什麼想要乘坐“露娜”登月嗎?

安曉秋(身後是數百個工程機器人圍著金色飛船有條不紊地忙碌):因為我沒有通過宇航員選拔,沒法搭乘“嫦娥”登月呀。

記者:那,您有什麼非要登月不可的理由嗎?我們知道,自從“露娜一號”和“露娜二號”的事故之後——

安曉秋:對,那之後民間登月的熱情就被澆滅了。重新點燃人們探索宇宙的熱情,這正是我登月的原因。

記者:您似乎沒有說出事情的全部。我們這裏有一則未經證實的消息,您的父母——

安曉秋(忽然轉身):抱歉,我現在很忙,沒時間聽未經證實的消息。

(安曉秋大步走開,將鏡頭遠遠甩在身後)

我從全息視頻中退出,揉了揉太陽穴,歎了口氣。以我對安曉秋的了解,他確實不太擅長和媒體打交道,但這一次,在鏡頭麵前,他實在是有一些失態……與此同時,我心底的疑問被再一次翻攪起來:如果僅憑一股一往無前的熱情就能打動楊靜夫的話,那這二十年來打動他的何止一打人?“露娜”怕是早就送出去了。還有,記者為什麼會提到安曉秋的父母?這幾天我曾找機會旁敲側擊地問過楊先生,但他隻給了我一個神秘的微笑:“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話,去問問安曉秋本人不是更好嗎?”

所以在飛船拆卸工作臨近尾聲的一個晚上,我約了安曉秋出去吃飯。那天安曉秋的酒喝得很慢,完全沒有我們第一次吃飯時那種大開大合的氣勢,看得出來,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我開始猶豫該不該在這個時候向他發問了。

“離元宵節還有不到三個月了。”酒喝到一半,安曉秋說。

我點了點頭。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家和,你知道嗎,這真的不是靠著一點理想主義就能完成的事業。”

“那當然,”我僵硬地笑了笑,“三個月以後你將要乘坐世界上最危險的飛行器去往月球,理想主義肯定是不夠的,你還得有不怕犧牲的精神。”

安曉秋被我拙劣的玩笑逗樂了,他笑著搖了搖頭。“我本科、碩士、博士,讀的都是航空航天專業。我曾在月聯公司公布的數字擬真模型中反複研究‘露娜’設計與製造的每一個細節和末梢,幾乎了解它上麵的每一個零件;我閱讀過無數次兩次事故的調查報告,也在大腦和軟件裏無數次推演過那兩次致命的失敗……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露娜’不存在重大的設計缺陷,它的第一次事故是由於雷達模塊錯誤估計了與軌道上太空垃圾的相對速度,第二次則是——”他舔了舔嘴唇,“第二次則是著陸引導係統選擇了錯誤的登月地點,導致飛船撞上環形山……我的公司的主營業務就是編寫航天器飛行控製係統的指令,我相信我的技術團隊修正了所有的代碼錯誤,我也相信自己對‘露娜’這十多年來的深入研究——‘露娜’並不危險,危險的是我們不願直麵錯誤的膽怯。”

“你應該把這些話講給記者聽。”我說。

他沒有理睬我:“原來我以為,整件事情最難的部分在於,在合適的時間窗口,以合適的價格找到願意搭載‘露娜’的運載火箭——現在看來,這是最容易解決的一個問題。全球標準化航天部件和接口是大登月時代的遺贈之一,所以不管是‘質子’‘獵鷹’‘阿麗亞娜’,還是‘長征’,它們都可以搭載‘露娜’進入地球軌道。很湊巧,‘長征’火箭在元宵節前正好有一次發射任務,如果‘露娜’能夠通過航天局的安全性檢測,我們中國的宇航員們很樂意帶著‘露娜’重回地球軌道,而且全程免費。”

我拍了拍手:“哇哦!”

安曉秋的臉上綻出短暫的笑意,眼神隨即黯淡:“然後我遇見了真正的困難。真正的困難在於,‘露娜三號’已經‘休息’了整整二十年,它的很多部件已經老化,無法承受高強度的太空飛行,而由於航天工業係統的整體演進,飛船內部的許多部件已經不再生產了。”

“就是說,”安曉秋咬了咬嘴唇,“‘露娜’的外部接口和飛行控製軟件環境雖然可以與現在的火箭兼容,但它自己的身體裏卻有大毛病,而且我們沒法通過采購新的零件來修複。”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道。

他攤了攤手,臉上露出苦笑。

“安曉秋,你有沒有想過,這世界上可不止我們一個博物館哪。”

他愣了一下:“家和,你的意思是——”

“你既然能要來整架飛船,弄幾個零件又有多難呢?”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大登月時代之後,民用登月飛船並沒有立刻絕跡,至少有十年的時間,它們還在使用‘露娜’的通用部件往返地月。我想,在這世界上,一定還有許多個人或者機構和楊先生一樣,珍藏著狀態良好的通用部件,你隻要想個辦法把它們收集過來——”

話還沒說完,我的聲音就被安曉秋的熊抱掐斷了。這家夥閃電一般繞過餐桌,擁抱我的同時還用力拍打我的後背:“謝謝你!家和,謝謝!”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他推開:“怎麼,你這就想出辦法來了?”

“沒有。”他頑童般衝我吐了吐舌頭,“但這畢竟是一個可以解決的問題,不是嗎?”

安曉秋向我證明,這確實是一個可以解決的問題——雖然最初的想法是我提出來的,但這個難題的解決方式還是令我大跌眼鏡:在宣布登月眾籌計劃和所需部件後,安曉秋的個人社交頁麵被瘋狂轉載數十億次,幾天裏他收到世界各地上千個援助意向,於是不得不啟用公司的數個人工智能線程來甄別和跟進這些意向。眾籌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在滿足基本的零件需求後,安曉秋的團隊甚至有餘裕組建一套備用冗餘係統。安曉秋得到了一些免費零件,為另一些零件付了錢,然而他收到的最多的交換條件,是“露娜三號”上的一個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