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柳蓉
1.一顆星星熄滅的時間
對於人類來說，一顆星星熄滅的時間太過漫長。沒有人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地球不再適合居住。
芙蓉城的盛夏將至，灼熱的溫度也無法暖和心底的寒意。站在銀行樓頂停機坪的文星和媽媽等待著即將進入這城市的第一場洪水。此時的天空陰沉晦暗，如絲細雨從高空落下，像眼淚，也像轉瞬即逝的歎息。城市裏已經沒有什麼人。前一段時間頻繁的地震讓人們真正明白，在巨大的天災麵前，人類是多麼渺小。人們似乎每時每刻都在麵臨永恒的告別。
大部分人選擇將意識上傳到中國研發的昆侖係統，放棄了肉身，隻存下了生物細胞標本。小部分人通過抽簽的方式進入了大小不一的地下城。
“媽媽，爸爸已經進入地下城了嗎？”十三歲的文星的眼底已經染上了憂慮的神色。
媽媽點了點頭，眼底的淚轉瞬即逝：“他已經進入了安全的地下城。接我們的飛船也快要來了。”七艘小型星艦將在傍晚出發，前往可能適合人類生存的新的星球，這是孤注一擲的探索方案。
十年之前，聯合國蒲公英委員會就在月球背麵建造了簡陋的星門。這一技術源自十多年前在西伯利亞墜毀的異星飛船。無數的資源被調集，隻是為了保住人類生存的火種。星門能縮減漫長的星際飛行距離，這讓人類前往新的星球定居成為可能。
星門的目的地無法精確定位，穿過星門的星艦能夠縮短從太陽係到其他星雲的漫長距離，但無法精確定位到0.1光年以內。穿越星門之後，也需要數月的飛行才能抵達預定的星球。這段旅程充滿了未知的危險。最初的星門建在沙漠深處，不成熟的實驗直接導致一百千米以外一個小鎮的消失。
對於地球文明來說，即使幸運地獲得了一些遠超於這個時代的技術，但危險和未知總是如影隨形。人類並沒有幸運地得到星際航行預警技術。每年秘密出發的探索星艦都因為無法預知的危險折損。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去年。精衛星艦平安抵達了預設的異星，但那裏的自然條件太過惡劣，根本不適合大量的人類生存。
文星俯瞰著城市，她的視線自然而然落在了城市東北33.2度的方向。敏銳的感知力讓她確定洪水會從那裏過來。這種奇特的感知力被一些人稱為領航員天賦。擁有成熟的領航員天賦的人才能給出安全的航道路線圖，帶領星艦穿越陌生神秘的宇宙，順利抵達新的星球。
頻繁的地震終於讓距離這座城市數百千米以外的水庫垮塌，洪水席卷了沿途的一切。它在耗盡力氣之前，來到了這繁華都市，裹挾著街道上的車輛和標牌等，巨浪滔天。
小型飛船落在了銀行樓頂停機坪，穿著軍服背著槍械的戰士讓文星母女上了飛船。飛船輕盈地掠過城市一角。文星看到了不少的流浪狗在洪水將至的街道上狂奔，鼠群從下水道湧出，向著附近的高樓攀爬。她的眼底濕潤了，卻並沒有躲進媽媽的懷裏。在災難麵前，所有的生靈的掙紮，也許隻是徒勞的。
嫦娥星艦看起來像是一個尾部鑲嵌著大圓環的金屬梭。艦上隻有五個人。林海和葉露結婚沒多久，他們負責星艦的維護。剩下三人都擁有領航員天賦，分別是李淵、左西、文星。李淵是第一順位的領航員，他沉穩和藹，三十歲左右，已經在航天基地經過專業的宇航培訓長達五年。左西是一個十六歲的英俊少年，戴著耳釘，頭發染成栗色，像出道的唱跳明星。
文星默默地觀察著自己的同伴們。同伴們也對她做了判斷：一個沉靜的十三歲的小姑娘。她看起來毫無攻擊性，像一株怯生生的茉莉花。
左西戴著耳機聽著音樂，他剛才看到文星和她的媽媽在星艦發射基地告別。因為文星的天賦，她的父母得以分批進入地下城避難。母女倆臨別的擁抱那樣用力那樣久。左西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情感，他是一個孤兒。如果不是漸漸顯露出了領航員天賦，他現在大概已經死在頻發的災難裏，無聲無息，無人追憶。
黑夜裏，嫦娥星艦前往月球，它會穿過神秘的星門前往6.2光年以外的夜鶯星雲，那裏隱藏著兩顆也許適合人類定居的星星。
太空日出是無法形容的瑰麗風景。耀眼的陽光從地球弧形的邊緣綻放，宛如死亡幻覺裏唯一的希冀。麵對太空時日，每一個人都會感慨宇宙的廣袤，感覺到人如此渺小，宛如星塵。文星覺得自己的耳邊回蕩著若有若無的歌聲，像潮汐湧動，又或是天使的呢喃。
文星看著藍色地球在黑色的宇宙裏旋轉，心底的哀傷無法抑製。地軸傾斜，南北極冰川融化，火山、地震頻發。地球隻是不適合人類生存，也許經曆數萬年，它會誕生新的住客。
左西將一隻耳機塞進文星的耳朵裏，柔和的音樂聲讓文星回過神來。
“謝謝。”文星對著左西微微一笑。星艦裝置人工引力係統，所有人的日常起居並不受影響。
左西依然保持著他的冷峻明星範兒，沒有說話，卻也沒有拿走那隻耳機。他之前居住的城市風景秀麗，陽光明媚，如今一大半城市已經陷落在突然出現的巨大天坑裏。所有的不舍如朝霧一樣散落無痕。
24小時後，嫦娥星艦降落在月球背麵的天宮基地。這座基地由中國承建和管理，去年抵達目標星的精衛星艦也是由中國建造和中國宇航員駕駛的。目標星不適合大規模移民，精衛星艦留在那裏並沒有足夠的返回地球的能源，如果等不到救援，就隻能無聲無息湮滅在目標星裏。
天宮基地的會議室裏，李淵一行見到了基地負責人張亮。他是典型的陝北人長相，端正樸實，輪廓深邃。他沒有對星艦成員們多說什麼，隻是和他們一一握手擁抱。
張亮擁抱文星時對著她笑了笑：“我女兒和你一樣大。”
星門一直在充能，等待著嫦娥星艦和另外六艘星艦。嫦娥星艦要去的夜鶯星雲雙星係擁有兩顆位置、大小合適的類地行星。星門隻能將嫦娥星艦傳送到雙星係的邊緣，嫦娥星艦需要闖過雙星係邊緣的碎冰地帶，在雙星係裏航行數月，考察哪一顆行星適合人類移民。陌生的雙星係危機四伏，地球文明星際航行的技術還不夠成熟，但人類已經沒有多少時間。
文星在前往月球的路上想象過星門的模樣。當她站在星門前時，依然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太過匱乏。巨大的星門由兩個巨大的圓環十字交錯而成。金屬圓環呈現出微妙的灰藍色，讓人覺得它像是來自深空盡頭。
“它擁有一種超越時代的美感，不愧是來自外星的技術。”左西站在文星身側感歎。黑暗的背景下，巨大的星門就這麼飄浮在半空中，輕盈神秘。十多年前墜毀在地球的那艘異星飛船遺留的東西並不多，星門是其中最有價值的技術。沒人知道這艘飛船為何降臨為何墜毀。
“左西，其實我有些害怕。不是怕死，而是怕不能完成這次探索任務。有許多人正等著我們傳回好消息，我怕他們失望。”文星輕聲說。
左西伸手揉亂了身邊女孩那柔軟的毛茸茸的頭發：“其實，我也有點害怕。”
文星的視線落在星門下廣場上整齊排列的七艘星艦上，星艦們會像蒲公英一樣被風吹往不同的地方。文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和以前的那些星艦一樣就那麼無聲無息湮滅在宇宙的深淵裏。無論如何，因為她的價值，爸爸媽媽得到了進入地下城的資格。如果她能找到一顆宜居星球，就能和爸爸媽媽在那裏再度相逢。
2.星星的墳場或搖籃
離開的時刻來臨了。七艘星艦進入高懸的星門內部，原本隻是散發微光的星門圓環變得越來越耀眼，然後兩個套在一起的圓環旋轉了起來，越來越快，將七艘星艦徹底遮蓋。
文星躺在星艦的保護艙裏，維生係統接管了她的身體，她陷入似睡非睡的狀態，意識仿佛即將出殼的幼鳥，急切而又謹慎。一種無法形容的精神壓力籠罩住了星艦的每一寸，文星仿佛在彩虹的河流裏漂著，無數光線在她的意識深處交錯。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隻過去了一瞬間。
保護艙的透明艙門滑開，懵懂的文星睜開雙眼坐了起來。她看到了舷窗外的茫茫太空。地球和月球都消失了，如今的嫦娥星艦在距離地球數個光年以外的地方。由中國人自己研發的飛船導航探索係統自動運行，文星他們將借助附近恒星的引力，穿過碎冰地帶進入雙星係。
李淵已經在工作台上微調星艦的運動參數，他沉靜的身影讓文星不那麼緊張了。
文星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端著咖啡品嚐的左西身上。
左西側過頭望向文星：“你終於醒了。我們都工作一陣子了。李淵正在使用艦載光腦計算穿過碎冰地帶的路線。”艦載光腦還需要進一步獲得雙星係所有行星的數據。在嫦娥星艦出發之前，月球基地就獲取了一些雙星係的觀察數據。雙星係的太陽正值壯年，穩定而熱烈。雙星係擁有七顆體積不低於地球體積的行星，其中的塞壬星和靜海星很可能適合人類生存。由於塞壬星存在不確定因素，所以擁有兩顆衛星的靜海星是此行的目的地。雙星係邊緣的碎冰地帶可不隻是碎冰，也是誕生彗星和小行星的搖籃。
碎冰地帶是他們要進入雙星係深處的第一個阻礙。
彗星和小行星的誕生地一如傳說中的冥土，在灰暗和死寂裏，許多冰封的雙星係的原始太陽星雲碎片在黑暗裏漂流，抵達雙星係邊緣。它們有的成為短周期彗星，從此處出發，漫無目的地進入雙星係。有的星雲碎片彼此碰撞甚至結合在一起，形成小行星。最大塊的小行星直徑也不足三千千米。
不管是小行星還是彗星，對於嫦娥星艦來說都是龐然大物。嫦娥星艦就像是誤入巨人國的小小昆蟲，任何的疏忽都會導致滅頂之災。
李淵向夥伴們展示他利用艦載光腦測算出的幾條路線圖：“現在是路線選擇時間。我發現這裏的碎冰地帶似乎受到某種潮汐的影響，每一條路線都可能出現無法預知的風險。”
左西放下咖啡杯說：“這很危險。意味著我們即使僥幸通過碎冰地帶，留給月球基地的路線圖也可能是錯誤的。”
文星注視著路線圖，腦袋有些發漲，總覺得那些線條就像是海怪的觸角，“我覺得這五條路線看起來都不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