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沉默了幾秒說:“我和你的感覺一樣。但是,我們必須盡快找到穿越碎冰地帶的路,才能知道雙星係的目標行星是否適合人類移民。現在,我們三個人就這五條路線進行投票表決。”
文星側過頭再度望向星艦外的黑暗宇宙,她仿佛聽到了雙星係裏漂流億萬年的幽靈的絮語。
“我選第四條路線。”文星說。第四條路線如同優美的螺旋,在碎冰地帶盤旋前進,就像舊時代織物上的植物藤蔓。
李淵握緊雙手:“我也選第四條路線。”
在碎冰地帶航行數周後,文星已經有些厭倦深空。黑暗的宇宙和她隻隔著薄薄的一層艙壁。偶爾,左西會和她一起聽聽故鄉夏日蟲鳴的自然音樂,她恍惚間會以為自己還在地球,還在那個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居住的田園城市。那些翠綠的梧桐樹,那些粉色紫色的芙蓉花,那些點綴在平原上晶瑩的小湖泊,都在文星的夢境深處浮現。
李淵顯示出了優秀的領導力,一切都有條不紊。雖然不時會有星雲碎片出現在航道附近,但嫦娥星艦都及時避讓開了。在數次細節路線選擇上,三個領航員都達成一致意見。他們也驚訝於這樣的契合感,友誼也因此不斷加深。
這裏是幾十億年以前在雙星係誕生時沒能成為真正的生命行星的碎片埋葬地。文星有時候會想,它們之中會不會依然藏著什麼生命?
進入碎冰地帶後,超遠程通信變得斷斷續續。文星隻收到過兩次爸爸和媽媽的影像訊息。他們總是微笑著說自己很好,叮囑文星照顧好自己,不要給星艦的其他人添麻煩。看著嘮嘮叨叨的父母,文星漂浮的心思變得穩定。在茫茫宇宙裏,有人關心是美妙的體驗。
左西的影像訊息是一隻土狗的日常。他沒有父母,也沒什麼朋友,他把自己擁有的進入地下城名額送給了一直陪伴他的老狗卡爾。在他心中,卡爾就是他的親人。
李淵的影像訊息裏是沉默的女孩,她是李淵的未婚妻宋甜。她無法接受自己父母的死,深度抑鬱,一直在接受治療。
詭異的事情發生在第四周的第一天。
星艦躲過巨大的彗星,卻進入了微微發光的髒冰隕石群。星艦探測到這種微光可能源自某種未知的輻射物質。
髒冰隕石群撞擊在星艦外殼上,並沒有造成什麼損傷。十分鍾後,星艦卻意外地失去了動力。可能工作區出了什麼問題。
文星覺得頭疼,似乎有人用巨錘敲擊她的腦袋。她晃了晃頭,坐在椅子上,想要說什麼,卻發現李淵和左西的身影變得時隱時現。他們似乎並沒有察覺到這詭異的變化,依然在彼此交談。這讓文星知道,也許不正常的是自己。
發光的髒冰隕石群似乎讓她的視力出了點小問題。
為了進一步判斷,文星站起身來走向左西,觸碰他的臉。她摸到了正常的人類少年的皮膚,但下一個瞬間,她的手指穿透了左西的臉頰,就像穿透平靜的水麵!
文星猛地收回了手指,她害怕當左西的身體恢複固態時,自己的手對他的身體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
星艦上的人正處於兩種狀態之中,宛如鍾擺一般,時而真實,時而虛幻。又或者說,人們處於不同的時間流或空間流之中,才會發生這樣詭異的變化。
文星注視著星艦外發光的髒冰隕石群。它們似乎並不能影響星艦的外殼,卻能影響星艦裏的人。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文星一直擔憂著的事情終於出現了。在碎冰地帶持續航行了數周,再有兩周,星艦就能穿過碎冰地帶,靠近雙星係那些更可能適合人類居住的行星。但這些發光的髒冰隕石群就像是雙星係的衛士,拒絕著異類的接近。
文星走向星艦的指揮台。動力並沒有消失,隻是被人取消了自動操縱。也許是工程師林海和葉露察覺到了危險,出於謹慎的目的,讓星艦停止航行。
文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受到影響,也許李淵和左西也沒有意識到他們處於鍾擺狀態。
就在這個時候,發光的髒冰隕石群出現了新的變化。它們旋轉了起來,越來越快,仿佛被神秘的力量驅使。
星艦看起來就像是旋轉的旋渦中心裏一隻被捕獲的小甲蟲。
3.星網與塞壬星
發光的旋渦裏,嫦娥星艦依然堅固,它的塗層技術來自墜毀在地球上的異星飛船。毫無疑問,這浩瀚的宇宙隱藏著無數的星球文明,地球不過是剛剛能夠脫離太陽係的束縛,展開笨拙的星際探索。
發光的髒冰隕石群裹住了嫦娥星艦。文星聽到了無數細碎嘈雜的聲音,這些聲音漸漸變得擁有了節奏。
星網意識連接成功——
星網?文星有些疑惑。刹那間,她的意識裏多了一些東西。
就像是無線網絡讓人類把地球變成村落一樣溝通。星網覆蓋了宇宙不少的地方,地球太過偏遠落後,還沒有星網基站覆蓋,也無人在意它的存在。
發光的髒冰隕石群居然就是星網在雙星係無意中布置的小小的基站。這些基站被七級文明以上的星球,以能量塵埃的方式投入無數個蟲洞之中,自動探測是否有符合進入星網的文明。嫦娥星艦采用了超越地球文明的技術,勉強能夠達到最低的接入星網的硬件標準。而嫦娥星艦裏的人並不太合乎軟件標準。
三個擁有領航員天賦的人裏,文星可能因為某個基因片段或精神力略強,成了唯一可以接觸星網的人。
文星看到了無窮的事物,她頭痛欲裂,宛如溺水一般痛苦。她的身體和精神都無法承受接入星網的負載。
在墜入無邊黑暗之前,她得到了星網的啟示:要穿過碎冰地帶,需要根據碎冰地帶裏紅彗星的位置進行計算。那個複雜優美的方程式被文星牢牢記在了心中。
星網意識連接中斷——
文星醒來時坐在椅子上,她對麵不遠處站著的李淵和左西還在討論著星艦外發光的髒冰隕石群。一切似乎並沒有發生,又或是已經發生。
文星覺得自己就像是突然擁有了幾秒人類智慧的蜉蝣,看到了無比廣闊的天地,了解到生命不隻是朝暮之間,不隻是水與風。她衝到了指揮台,輸入了那個意識裏依然清晰的方程式。
“跟隨紅彗星,利用這個方程式調整航向,我們就能夠平安穿過碎冰地帶。”
在那之後的兩周,文星沒能再連接上星網,她像是發蔫的植物,總是會突然睡著。連接星網顯然對她的健康有損。她僥幸獲得的方程式已經發回了月球基地。跟隨紅彗星,不斷微調航向,就能抵消掉碎冰地帶莫名的潮汐力的影響。
離開碎冰地帶時,三個領航員發生了第一次爭執。艦載光腦計算出了兩條路線,能夠讓嫦娥星艦以最節省燃料的方式利用引力彈弓穿過群星,前往最接近兩顆類地行星的飄浮點。
第一條路線會更接近巨大的泰坦星,嫦娥星艦很可能被泰坦星的引力俘獲,成為它星環上的一粒塵埃。第二條路線稍微遠離泰坦星,但需要在塞壬星的軌道上運行24小時獲得加速度。
李淵選擇了第二條路線。
文星提出了異議:“塞壬星給我的感覺非常不好。我感覺到了危險。”那是極其微妙的預感,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存在從文星的腳後跟攀爬而上。
李淵目光一閃:“兩條路線都很危險。但是,我還是覺得第二條路線相對安全一些。”
文星堅定地看著李淵:“你的判斷是錯的。”
左西沒想到看似柔和溫順的文星會如此堅定地反駁李淵,他笑了:“小貓露出了尖利的爪子嗎?”
李淵沉默了幾秒說:“在我們之前,其實有一艘星艦曾經進入過雙星係。星艦最後的訊號消失在泰坦星附近。我們不能重複過去的錯誤。”
文星歎息,她的眼神仿佛越過了時間,麵容因此有了超越她的年齡的冷漠:“我們星艦最後的訊號很可能消失在塞壬星。”
左西滿不在乎地笑著:“兩難選擇嗎?如果三個人的意見都不一樣,李淵擁有決定權。如果我和文星的意見一致,李淵隻能聽我們的。所以我的意見變得最重要了。”這就是探索星艦上的領航員法則,最大限度規避錯誤和風險。
李淵並沒有因為左西的話而生氣:“雖然嫦娥星艦的動力裝置做了優化,但我不建議我們在擺脫泰坦星引力上耗費太多燃料,我們很可能因此根本無法抵達目標星球,在黑暗的宇宙裏漂流至死。”
文星的視線落在屏幕上的塞壬星上,那個發光的小點如死神來臨前浮動的白色火焰。她本能地顫抖了一下:“我的感覺很不好。塞壬星看起來隻是一個已經死亡數十萬年的類地行星,沒有大氣層,布滿了隕石坑,就像是太陽係的火星。但我覺得塞壬星就像隱藏在草叢裏的野獸,它總會露出它的獠牙。”
左西遲疑了一會兒,說:“我的選擇和李淵一樣。”
文星沒有再爭執:“在進入塞壬星的軌道之前,我們再停留觀察一下。”領航員距離觀察物越近,感知力越強。她無法改變李淵和左西目前的決策,隻能提出一個折中的建議。
兩周後,嫦娥星艦出現在了塞壬星附近,一路上一些小的機械和軟件故障都被工程師林海和葉露修好。去除掉內心的忐忑,前半段的航行無比順暢。雙星係的探索之旅到目前為止都擁有不錯的運氣。
保護艙裏光線極暗,文星在深睡裏窺見了命運的碎片。她夢到了海,深邃湛藍。她小時候去過海邊,隨同爸爸媽媽一起去東南亞的島嶼避開寒冷的冬天。溫柔的海水裏是成群的小魚,沙白天藍,讓人忘記一切煩惱。那裏曾經遭遇海嘯,但幾乎所有人都不再被死亡的陰影纏繞,健忘的人們隻記得此刻的歡樂。
夢境裏的小文星坐在暮色裏的海邊岩石上,望著大海,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她聽到了遙遠鬼魅的歌聲。那是海妖塞壬的歌聲。在神話故事裏,海妖塞壬會在大霧彌漫的海上歌唱,引誘過往船隻上的水手躍入大海,葬身水的深淵。
與此同時,星艦指揮台上的一個記錄力場反應的屏幕上也出現了奇異的線條波動。
沒有人想過,原本荒蕪的塞壬星居然是一顆生機勃勃的星球。前期所有釋放的探測儀和望遠鏡都顯示它死寂如墳場,沒有絲毫生命的跡象。當嫦娥星艦來到塞壬星軌道的上方時,他們看到的一切都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