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華
一隻白鼠的腦容量是有限的,除了同伴、食物和每天都會見到的人外,它是不會記住太多的人和事的。我反複琢磨過很多次了,我之所以是個例外,全都歸功於傷及我身體的隕石微粒,它深深地影響了我,改造了我。
最初,我隻是一隻普通的實驗用老鼠。和其他白鼠一樣有著既定的命運——要麼被解剖,在麻醉中死去;要麼在致癌物的刺激下渾身長滿腫瘤;要麼被亂七八糟的新開發的藥品折磨得奄奄一息。
得益於我的年輕、我的敏捷的反應和閃閃發光的毛色,命運在我的身上出現了分岔,我被選中跟隨幾名宇航員前往空間站生活。不過,我並不是前往那裏度假的,我仍是一隻實驗用鼠,我要在那裏生活整整90天。90天對於人類來說並不算長,畢竟他們的平均壽命有2萬多天,但對於平均壽命隻有400天的白鼠來說,它等同於四分之一個“鼠生”。實際上,人們叫我在那裏生活那麼久正是為了觀察長期的太空生活究竟會對我造成何種程度的影響。低重力、高宇宙輻射的環境會影響動物的生理學進程、生物周期節律和基因表達。和我一同被帶往太空的還有一隻年輕的黑猩猩,依據它的壽命,它要在空間站中生活更長的時間。人們希望通過我們身上的變化來確定人類宇航員究竟能在太空中生活多久,為將來的登陸火星和更為遙遠的航行積攢經驗,避免傷亡。
火箭發射驚心動魄,充滿顛簸,它令我,也令那隻眼睛黑亮的黑猩猩格外緊張。有那麼幾個瞬間,火箭發瘋般地抖動,像是馬上要散架;還有那麼幾個瞬間,我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眼前時而發紅,時而發黑,感覺自己就要死了。所幸的是火箭沒有解體,我的心髒也沒有被壓碎。充滿凶險的旅程過去了,壓迫和沉重被輕盈和曼妙代替,低重力取代引力統治了一切。
我像是到了天堂,在籠子裏小心翼翼地活動四肢,優哉遊哉地飄浮著,這種感覺如此神奇,難以描述,我簡直變成了一隻鳥兒。暫時被束縛在座椅上的黑猩猩也感受到了這種奇異的變化,高高地揚起兩隻胳膊,想要像我一樣飛起來。
火箭同空間站順利接駁,我們被帶到了一個寬敞得多的空間裏。對於人類和黑猩猩來說,它或許並不算開闊,但對於我來說它已經宛若宮殿了。
空間站由許多個狹長的圓柱形空間組成,它們可以借由閥門彼此連通或者相互隔離。我和黑猩猩生活在其中的一個空間內,大多數時候它都會緩緩旋轉,不知為什麼,當它轉動起來的時候,我和黑猩猩就沒法再飄浮起來,我們落到地麵上,感受到了同地球如出一轍的重力。但有的時候,圓柱形空間會停止轉動,我們便能像鳥兒一樣飄浮起來。我們比鳥兒還要自由和愜意,因為它們需要不停地拍打翅膀,而我們根本無須揮舞雙臂。最為奇妙的是,連那些裝滿食物的牙膏管也會飄在半空中,我們得努力抓住它們才行。有時候,一串水珠跑了出來,我們要張開嘴巴將這些晶瑩剔透的水珠吸進嘴巴裏。
不知道黑猩猩之前是否有過被關在實驗室裏做各種醫藥學實驗的經曆,反正對於我而言空間站裏宛若天堂。這裏的宇航員從不為我注射各種致病菌和病毒製劑,也從不在我的身上割出傷口,他們隻需要喂給我食物,觀察我的行為舉止和身體狀態。說實話,一生之中我從沒有如此逍遙自在過,就連過去受到過的那些傷害也被我漸漸忘卻了。
有三名宇航員輪流照看著我和黑猩猩,他們的名字分別是艾倫、哈裏森和莉娜,莉娜是雌性。
有一次莉娜指著飄浮在半空中的我說:“你看它多麼自在啊!它似乎很喜歡太空呢。”
艾倫有些憂戚地說:“恐怕這樣的時光不會長久,兩個月後,宇宙射線對它的基因造成的損傷就會顯露出來。”
哈裏森點點頭:“那個時候它一定會很痛苦的,興許它的體毛會大麵積地脫落,興許它會罹患癌症。”
艾倫和哈裏森擔心的這些事情並沒有發生,因為在兩個月到來之前,空間站裏麵發生了可怕的隕石襲擊事件。一群在太空中疾馳的微隕石擊穿了空間站的艙壁,造成了空氣泄漏和氣壓下降。哈裏森和莉娜用密封膠帶對數個微孔進行了臨時性的補救,待得艙內氣壓停止下降後,他們發現了更嚴重的情況——艾倫和我的身上都滲出了血,有兩顆微隕石分別擊中了我們。
哈裏森和莉娜手忙腳亂地為我們進行了簡單的處置,然後緊急呼叫了航天飛機將我們送回地麵。
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將我固定在了袖珍的手術台上為我進行了手術,並且取出了那顆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微隕石,它的直徑不足1毫米。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醫生對航天中心的人說:“如果微隕石再深入一丁點兒的話,這隻太空鼠就回天乏術了。”
航天中心的人點點頭說:“結實的艙壁以及艙外掛的太陽能電池板阻擋了微隕石的大部分勢能,所以它和艾倫才會僥幸撿條命回來,隕石傷害到空間站內的人真的是不多見呢。”
聽起來艾倫也同我一樣大難不死。盡管醫生認認真真地清理了我的創口,並且為我注射了抗菌消炎的藥物,當天夜裏我還是產生了高熱,陷入了昏譫的狀態中。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我的血管裏複蘇和爬行。是的,仿佛有一群螞蟻在我的血管裏孵化出來,然後開始爬向四麵八方,爬向我身體的各個部位。我既難受又慌張,想用兩隻前爪去撓它們,去阻止它們,可惜的是,原本靈巧而敏捷的前肢此刻重如山巒,根本抬不起來。我隻能閉起發熱的眼睛,忍受它們的肆意橫行,就像我從前忍受那些致病菌和病毒製劑的折磨一樣。
從隱隱約約聽到的對話中,我知道人們對我的狀況既焦急又困惑。我的頭很昏沉,而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既遙遠又縹緲。
“見鬼,微隕石並沒有傷及它的內髒,我們又給它注射了高效的抗生素,它不該有如此強烈的炎症反應。”
“或許這正是太空生活帶給它的影響,太空中的那些高能射線能損害染色體的完整性,從而削弱它的免疫能力。”
從他們的口中我還知曉了艾倫的狀況,他似乎遇到了同樣的麻煩。
“艾倫也在持續發熱……他也未被傷及髒器……”
“看起來宇宙射線也削弱了他的抵抗力……”
“我們得再次抽血進行分析,看看他的免疫細胞是否受到影響,影響的程度有多深……”
在從前的醫學實驗中,我也有過連續昏迷幾日的經曆,那個時候我總是會夢見幼時的情形。我和另外十幾隻白鼠幼崽出生在鋪滿鋸末的木箱中,每天都會有人為我們投喂玉米、麩皮、葵花子和顆粒狀的飼料。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裏,沒有誰會傷害我們,也沒有誰會拿我們做實驗,我們無憂無慮,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我依稀記得一個長著金色頭發的小女孩,她是負責飼養我們的中年人的女兒,她總是會來看望我們,用柔軟的小手輕輕撫摸我們,並且將自己的餅幹偷偷喂給我們,那些閃耀著金光的圓形的餅幹比任何飼料都好吃。可惜的是,我不知曉金發小女孩的名字,而且當我和同伴們漸漸長大,能夠被用來進行實驗時,我們便被帶離了那裏,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這一次,我又在火一般的燒灼和痛苦中憶起了童年的經曆,我想起了圓形餅幹和不知名的金發小女孩,我還憶起了在空間站裏生活的情形。我做了一個夢,空間站的圓形透明舷窗突然間碎裂了,我飄浮了出去。不知為什麼,我仍能在太空中正常呼吸。太空中有些寒冷,但它令我感到很舒適,燃燒、鞭笞、折磨我的那些燥熱和火焰都漸漸冷卻、熄滅了,我又變得精神抖擻。
就是在這個反複出現的夢境中,我身上的高熱終於退去了,我的雙眼不再那麼滾燙,全身都像是浸泡在冰涼的水中,這種感覺真是妙不可言。
有好幾個人圍在我跟前,其中的兩個人是哈裏森和莉娜。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因為我的病愈而高興,他們望著我顯得憂心忡忡。他們在我身上抽了好幾次血,但沒有再給我注射藥物。
幾天之後,我才逐漸明白他們如此憂慮的原因,我身體內的那些“螞蟻”不再到處爬行了,它們似乎找到了各自的安身之所,安定了下來。但我的四肢始終有些異樣,我的兩條後肢和尾巴似乎在變強壯,而兩條前肢似乎在被一種力量拉長,爪尖上有一種發癢的感覺。我並沒有產生錯覺,比以前更加強壯的後肢和尾巴能夠讓我像袋鼠一樣輕而易舉地站起來,與此同時,我的前爪也越發靈活,我能夠用它靈巧地抓取食物,撿起地上任何形狀的東西。
一個星期之後,不用人們再指指戳戳,連我自己也看到了兩隻前爪的變化,它們變得更加纖細修長了,就像是袖珍的人類的手。我不明白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但我猜這一切和之前爬進我血管裏的東西和拉拽我前肢的力量有關。
莉娜和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人為我帶來了一些長短不一的小木棍和形狀不規則的小巧的塑料玩具。我在它們之中挑揀著,動作靈巧地或抓握或揮舞著它們玩耍,我甚至有一種衝動,想要像小鳥一樣利用它們為自己搭建一個簡易的窩。
莉娜和“白大褂”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玩耍,他們的神情越發凝重。此時,我已經不再發熱,我的頭腦也沒有那麼昏沉了。我聽見莉娜說:“它的肱骨、尺骨和橈骨的長度都有所增加,它的掌骨和指骨也長長了些,腕骨的幾塊小骨的構成則更加緊湊,這些因素使得它的兩爪的靈活性大為增強。你瞧,它們真的像人手一樣靈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