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春節。
為了衝衝喜,殺殺舊年的黴頭,這年春節,家裏天天放鞭炮,舞獅子。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家裏張燈結彩,門庭若市,一派洋洋喜氣。父親請來了兩台戲班子,在天井和後院分別搭台唱戲,中午擺了八大桌,款宴八方賓客,像在太平盛世中,家有迎嫁之喜。
作為皇軍重點保護的對象,我家門樓上平時都插著日本國旗,這天大清早,父親張羅的第一件事是吩咐管家把那麵“狗皮膏藥旗”拆下來,代而替之的是兩隻大紅燈籠。戰爭的陰影,亡國的辛酸,這一天似乎被父親刻意張羅出來的歡喜掩蓋了。但終歸還是沒有掩蓋住,因為二哥把田原也叫來了。田原一來,發現他們的國旗沒有在老地方飄揚,手向天上一指,問二哥:“這是怎麼回事?”二哥有情有理地對他解釋了一番,懇求道:“今天就算了嘛。”田原語氣雖然不乏客氣,態度卻是堅定的,說:“還是掛了好。你不掛我就不能進去,進去了萬一被憲兵發現,我不好交代。”
沒法子,隻好又掛上去。
這天我的工作是在門口給客人胸前佩戴紅絲條,這是父親專門交給我的活。田原看到他們的國旗重新飄揚起來,才接受我給他佩戴紅絲條。看到那麵髒兮兮的狗皮膏藥旗又在迎風飄揚,與兩旁的紅燈籠,還有結紮的彩球彩線混雜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我心裏氣得鼓鼓的,恨不得手上的別針就是一把尖刀,直插田原胸膛。
來的客人一撥接一撥,有父親的故交新朋,有母親的親眷家屬,有大哥二哥的親朋好友。其中有羅總編——就是報社的羅叔叔,還有一位是二哥的狐朋狗友,上海灘上一個有名的紈絝子弟,是杜月笙的一個遠房表侄,本姓李,但他經常自稱杜公子。這兩個人,將給我家製造兩件事,一件直接引來我家的滅頂之災,另一件則間接地讓我幸運地躲過一劫。
羅叔叔和杜公子有點過節,恰好他倆是接踵而來的。先來的是杜公子,自由二哥接待,後到的羅叔叔是大哥接待的。太陽很大,羅總編戴一副墨鏡,像個黑社會的老大,後麵跟著打扮入時的年輕夫人,樣子有點兒做作。我注意到,杜公子看羅叔叔來了,輕蔑地哧一聲,對二哥譏笑道:“你現在水深哦,連這個蘿卜胡編也勾搭上了。”二哥說:“說什麼,他是我爸的老朋友,還是我小弟的幹爹呢。”杜公子說:“哦,你們還這麼親,這可是個老滑頭,你看他娶的那個小女人,很年輕呢。”二哥說:“這有什麼,人家老婆不是在北平給日本特務暗殺了,憑什麼不能娶。”杜公子說:“憑他平常的言論,你看他編的報紙,辦得跟共產黨一樣,全是假大空的高調子。”二哥說:“你啊,就因為上次人家報紙說你款捐少了,記仇呢。”兩人不等羅叔叔走近,轉身往裏走。因為高寬的原因,我心裏對可能是共產黨的羅叔叔特別親近,但羅叔叔並不知我們的關係:老關係不知道,新關係更不知道。羅叔叔心裏隻有小弟,見了我就問:“小馬駒呢,我要跟他下棋。”
說的是圍棋。
雖然小弟算命出名,但這不是他的正業,他的正業是圍棋,三四歲起父親就培養他,並且學有所成,十來歲時已經在上海城裏找不到對手。我那時整天呆在家裏,很苦悶,最後幫我走出困境的就是圍棋,小弟每天陪我下棋、講棋。棋道裏藏著人道,事由因起,峰回路轉,黑白世界裏演繹的是人生起落沉浮。他在棋盤上讓我看到了他的精彩,也讓我悟到一些人生的道理。人在極度困境中很容易沉淪,也很容易拯救,所謂否極泰來就是這個意思,因為隻有“否極”了,才會對“泰”有切實的認識和要求。
小弟用圍棋給我解困突圍,是潤物細無聲,日積月累,對我其實有很大幫助。因為是潤物細無聲,是不知不覺的,我不知,我父母也不知。於是,他們也在尋求良策讓我走出困境。但他們尋來的“良藥”,用在我身上卻成了“毒藥”。就是這一天,我父母交給了羅叔叔一個任務:給我找一個對象!羅叔叔滿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