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手工織花地毯往旋梯盡頭延伸,把腳步無聲吞沒。二樓的氣派更是先聲奪人,水晶吊燈富麗華貴,連瓷地磚裏都鑲金嵌銀。
包廂上懸著塊匾,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草字。明秀歪著腦袋仔細辨了半天,勉強認出是“鳳求凰”。
她就這麼杵在回馬廊下,隔著屏風聽見打情罵俏的動靜,耳朵燒得滾燙,有點喘不過氣來。半開半合的門隻剩一條縫,露出半點神秘。裏麵究竟有什麼,會遇上啥?
不知過了多久,明秀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被領進去,又是怎麼竹筒倒豆子似的,急巴巴把話一股腦都說了。
韓先生靠在長條古董皮沙發裏,架著腿,半眯起眼似聽非聽。
明秀咬咬牙,待要再求。還沒張開口,一陣香風襲來,鬱紫色的人影轉瞬已晃到眼前。
姚大班甩開珠簾,一露麵便掐腰嗔怪:“韓老板好大架子,三求四請也不見賞個臉,如今倒有水磨工夫跟巴子扯閑篇!”
明秀喉頭一堵,來上海雖沒多久,她也聽得明白,這不是什麼好話。“巴子”可不就是罵鄉下人?甭管哪裏人,總歸是在人家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忍著。
韓先生卻不生惱,仍舊笑眯眯,招呼那妝容明豔的美人坐下。慢聲應道:“覅瞎七搭八,交關勿趣!哪裏是不給姚老板麵子,不過瞧不上碼頭幫那幾個三等白相人。棺材板裏也不忘伸手要鈔票的赤佬,攪合在一處甩不脫手爪,當心早晚黑心吃了白粥。”
明秀這才偷眼看清來人究竟什麼模樣。那女人身段妖嬈,戴一頂黑底無簷帽,翡翠如意扣耳環。烏油油的卷發束在珍珠發網裏,波浪劉海分出來一縷垂在紫貂披肩上,襟口別一枚天鵝鑽石胸針,連高跟鞋上也鑲滿水晶。
姚麗媛是百樂門好不容易重金從大華飯店舞場挖來的紅牌大班,手底下帶著三十幾個大小舞女,當紅的就不下五個。她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已是風月裏打滾多年的歡場老手,黑白兩道有交情。門檻精,碼頭也牢靠,瞧在韓先生麵上,人人都尊一聲姚老板。
百樂門的經理、領班在韓先生麵前連大氣都不敢出,她竟旁若無人直接坐在他腿上,可見關係非比尋常。
姚麗媛穿一襲濃麗的紫絨旗袍,緄了三道桃紅邊。側邊開衩直到大腿根,玻璃絲襪薄如蟬翼。她貼著他的耳朵,吐氣如蘭喁喁低語,嘴唇幾乎摩挲在臉頰上。韓先生唔一聲,順手在那白膩如羊脂的大腿上掐了一把。
這不是打情罵俏又是什麼?明秀窘得無縫可鑽,走掉又不甘心。腳尖快把地毯搓出個坑,才鼓起勇氣囁嚅道:“韓先生……我的事……”
姚麗媛仿佛剛瞧見屋裏還有這麼個大活人,修得細彎彎的眉毛一挑,問:“這丫頭是幹嘛的?”
韓先生用小指搔搔額角:“楚老三慣愛搗糨糊,怎麼就把人給領這兒來了,這種小事……要不,你幫著紮紮苗頭?”
姚麗媛這才把明秀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挑揀道:“個子稍嫌矮了點,穿上高跟鞋也不礙事。小姑娘家眉清目秀,就這倆小酒窩,能把男人摁裏頭醉死。上月剛走了幾個俄羅斯妞,場子正缺人手,先留著唄。”
韓先生拈起茶杯,慢條斯理抿一口方道:“她倒不肯下海當舞小姐,就願意做個女招待,還想提前先支半年工錢。”
這話聽著怎麼都帶刺,跟譏諷要飯的還想點菜沒區別。姚麗媛的盤算更是讓明秀心驚肉跳,幾乎就要拔腿而逃。可是不能——想想躺在病床上的董叔,閉了眼撲通往跟前一跪,說:“求韓先生行行好。我原是個鄉下丫頭,從小沒人管教長野了,粗手大腳實在跳不了舞,硬裝洋相也是白帶累姚老板。但我會做活,有好力氣,絕不好吃懶做耍滑頭!家裏親人生了重病,我也是沒辦法子才……”
姚麗媛不為所動,從手袋裏掏出香煙給自己點上,輕飄飄撂下句話:“戲園子裏天天的唱大戲還看不夠,跑百樂門來扮三貞九烈給誰瞧呢?我這兒隻缺舞小姐,不缺女招待。”
話罷輕搖小扇,擰身便往裏間嫋嫋而去。
一道銀光燦然劃過,在水晶燈的映照下雪亮刺目。明秀心頭一動,爬起來追了幾步:“等等!”
姚麗媛偏過半邊身子,連頭也懶得回,拖長了聲調問:“又怎麼了?”
卻見鄉下丫頭悉悉率率半天,從懷裏掏出塊疊得很仔細的秋香色帕子,擱在沙發扶手上,說:“姚老板的東西,我來的路上拾著了,現在物歸原主。鄉下巴子雖然窮,也有骨氣。”
明秀從那把灑銀絹扇認出她來。原來黃包車上的不是哪家貴婦,竟是百樂門的當紅大班姚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