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保鏢的臉橫著,哢噠一聲拉開保險栓,“你倆,轉過來。”
明秀腦子裏一片空白,茫茫然望著一步之遙的樓梯口。
電光石火之間,槍聲響起。水晶蹦碎四濺,整個走廊的燈突然全滅。
公共租界下了全國禁煙令,走私鴉片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偏門生意。對方個個訓練有素,並非烏合之眾。短暫的黑暗裏,混亂沒能持續多久。宋長卿掏出槍率先打掉了壁燈,也不過爭取到兩三秒。
但已經足夠他抱著明秀滾下樓梯。
明秀這才知道,走上來和滾下去的長度其實完全不同。漫長的天旋地轉,又仿佛隻是瞬間。她在惶駭中睜開眼,再一次看見了他的臉。沒有護士帽,也沒有假胡子。英挺的眉額輪廓分明,發絲被子彈擦過,發出焦糊氣味。鮮血從額角流下,彙成一線直淌到下頜,給清秀的麵孔染上幾分狠戾,她反而不覺得害怕。
咫尺之遙,呼吸相聞。貼得那麼近,彼此急促的心跳分外清晰。明秀臉上一熱,慌忙推開他:“你到底……是什麼人?”明明想問的是,為什麼要救我?脫口而出,就成了沒頭沒腦的質問。
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來不及了。
宋長卿歎口氣,欲言又止道:“……別問了,我先想法子帶你離開。”
邊說邊給手槍重換彈匣,動作流利一氣嗬成,顯然是不知拆卸過多少遍才能有的熟練。
琉璃燈碎,烈酒潑地。銷金窟變作修羅地獄,子彈亂飛,此起彼伏的槍聲驚得一樓大廳人仰馬翻。舞客慌不擇路地抱頭鼠竄,玻璃全被砸碎。舞池擁擠不堪,誰若不慎摔倒在地,準被踩得再也爬不起身。舞女們花容失色,尖叫和哭喊不絕於耳,也有那要錢不要命的,趁亂順走客人落下的皮夾子、鎏金打火機等物件。
對方人數眾多,硬碰硬必然沒好果子吃。宋長卿心念電轉,拽著明秀躲在沙發背後,脫掉身上的灰呢外套。又指指她身上,“快把衣服脫了。”
話未落,臉上已挨了一記耳光。不輕不重,爽脆刮辣。
明秀聲音發顫,牙縫裏迸出兩個字:“流氓!”
宋長卿簡直要被氣笑:“姑奶奶,那些人剛才見過你了,還穿成這樣是生怕他們認不出來?!”
明秀咬著唇,一手雙緊張地揪緊領口,為難道:“我……沒有別的衣服。女招待的那身落在二樓……”
一件白西裝外套從天而降般落在懷裏。沙發靠背轉角的旮旯裏不知何時鑽出個形容狼狽的青年,襯衫扣子扯脫了線,眼鏡也摔裂一枚鏡片。
宋長卿警覺地把槍口抬起,正弓腰湊過來的青年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擺手道:“槍彈無眼,兄弟千萬冷靜。”
明秀張口結舌,麵上表情乍驚乍喜:“你是、你就是……”
宋長卿蹙眉疑道:“你倆認識?”
明秀在記憶中費勁搜索,下意識點頭,又立馬搖搖頭。不過一麵之緣,實在算不上認識。數月初到上海,連著坐了十幾個小時的渡船,明秀被晃得頭昏腦漲,一踩在地上分不清東南西北。就這麼舉目無措地被推來搡去,踮腳也望不見董叔的身影究竟在哪兒。原來上海這麼大,啥怪模怪樣的人都有。十六鋪碼頭蟊賊拐子遍地走,若非撞上來渡口接人的孫先生仗義相助,怕是連行李帶人都被擄到見不得人的地方。
青年鎮定下來,扶了扶半掛在鼻梁上的銅框眼鏡,又禮貌地伸出一隻手道:“鄙人姓孫,未曾想今日一同落難在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