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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原來他姓孫,這般的古道熱腸,道聲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便消失在人海,連姓名也不肯留下。

同患難的緣分讓明秀心口一熱,推開宋長卿的槍口急辯道:“孫先生是好人!”

那名喚孫歧人的青年文質彬彬,右手仍尷尬地懸在半空。性命之憂在前,客套虛禮一概可免則免。宋長卿收了槍,朝那掌心拍落一記,簡單說:“跟著我從北側小門撤,外頭有人接應。”言語間頗帶幾分灑脫的江湖氣。

明秀穿上外套,貓腰朝人多的地方鑽。孫歧人緊跟其後,宋長卿有槍在手,尾隨掩護。他們本打算混在人群裏趁亂一起跑出去,或許還能有一線逃出生天的機會,沒想到被側麵包抄而來的兩個保鏢搶先堵住了去路。

三把槍同時舉起。

一對二的局麵,宋長卿自身難保,還拖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和一個文弱書生,怎麼看都沒勝算。

左首的保鏢步步逼近,粗聲喝道:“哪條道兒上的螞蚱,秦二爺的買賣也敢插手攪合!留下名來,好叫你們死個明白!”

不得已,宋長卿摘下鴨舌帽亮明身份:“都把槍放下!我是英租界巡捕房探長宋長卿,天經地義。你們公然拒捕在前,驚擾市民在後,再敢襲擊警員,便是罪加一等!”

倆保鏢聞言暗驚,匆忙交換眼色。不過片刻已下了決心,一不做二不休。

接受過特殊訓練的人都知道,在對方扣動扳機之前,若距離不超百米,大概隻有三分之一秒的機會避開這顆子彈。關竅在於盯緊對方手背,在中指指骨微動的瞬間倒地翻滾,或許有可能躲過致命一擊。

宋長卿來不及多想,把這三分之一秒的生機讓給了整個口口聲聲把他罵做流氓的陌生姑娘。

明秀被狠推一把跌坐在地,張大了口,嗓子裏發不出半點聲音。

倒下的卻不是宋長卿。

誰也沒料到,萍水相逢的青年竟用血肉之軀硬生生擋在前。這舉動實在太出乎意料,對方一時也怔住。孫歧人被子彈的衝力帶得向後摔出,整個砸在宋長卿身上。宋長卿無法保持平衡,順勢一同仰倒在地,抬臂從孫歧人腋下伸出槍口連扣四下。

彈無虛發,左右兩名黑衣人似木樁咕咚栽倒。

危機仍未解除。孫歧人被子彈穿腹而過,血花炸開。人當即昏厥,雙目緊閉唇色鐵青。明秀手腳並用爬過去,話音裏忍不住帶了哭腔:“孫先生!這可怎麼辦……”

百樂門的一切都匪夷所思,把明秀整個給弄糊塗了。她心裏亂成一團,用手裏的衣服壓緊孫歧人左腹,匆忙交待:“你來按住他的傷口。”說完便橫下心拔腳往吧台跑去。

宋長卿急喚:“你去哪兒?門在左邊兒!”

吧台旁的回廊連著後廚,盆景背後有電閘箱。宋長卿在樓上打碎了壁燈,兩人才能摸黑逃到一層,她決定依樣畫葫蘆。孫先生命懸一線,不管成與不成,都得冒險一試。

火光直衝雲霄,燒紅了不夜天。全上海的報社記者有一多半都往百樂門蜂擁而至,生怕遲了一步,趕不上這場鑼鼓喧天的熱鬧。

此刻的長義軒異常清淨。

租界裏數一數二的書茶館,也是三教九流彙聚之所。一樓茶堂最敞亮,方桌木凳油光鋥亮。放“印子錢”盤剝高利的催收、拉房纖的房屋牙行、跑單幫的江湖腿子……都把這當做歇腳互通消息的好去處;二樓茶座考究得多,坐席以珠簾竹屏相隔。脖頸拖著花白辮子晚清遺老,失意官僚、賬房先生等自認稍有頭臉的人物,多在此會客消閑,是件頗有麵子的事兒。

當夜幕垂落,還有唱評彈、鼓詞的女先令當堂獻藝。堂倌手搖灑金紙扇,兩麵書有鼓詞曲目在台下請客人賞光。窮苦人家的娃子光腳在座中穿梭,兜售零嘴吃食,竹筐裏盛著五香瓜子兒、鐵蠶豆和香煙。

女先令驚木敲響,喧嘩動靜分毫也傳不到三樓的廂房裏去。那是等閑茶客無緣踏足的所在,不稱房而稱廳。廳不分號,皆以芙蓉、太白、少陵、鴻儒、白玉等命名。每廳陳設幽雅,大者可容二席,小者僅容一席,私密奢華。

能包下這等排場的雅客非富即貴,通常不願透露名諱身份——譬如手握上海灘紡織貿易半壁江山的同孚商行老板宋文廷。

他今晚下帖所邀者,亦是洋場風雲人物,娛樂業獨占鼇頭的百樂門韓老板。宴請貴客的蒸窩、魚翅、花膠鮑參等莫不一應俱全。但看那金鉤翅,每盞翅長約數寸,盛以海碗,入口鮮美酥潤。杯中物皆用上等洋酒,就連尋常菜目也不下10元,一桌席麵海陸齊備,非數百銀元打不住,真真落了血本。

商人逐利,都是舍小搏大的手段。場麵上沒有白送的便宜,韓老板心腸通透,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盤玩手中一對玲瓏白玉獅子球,一邊暗自掂量:眼看上海紗布交易所的何理事長年事已高,卸任在即,這空懸的高位立馬成了香餑餑,引得各方蠢蠢欲動。眼饞者雖多,真有能耐吃進嘴裏的,唯同孚老板宋文廷和大方公司董事長呂方中。二者各自平分上海紡織貿易的半邊天下,呼聲同樣高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