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2 / 2)

兩人沿著弄堂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才找到地方。門牌已經被經年的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依稀可辨出兩個字:夏宅。

那是一座兩層小樓,黛瓦被新雪染上薄白。鉤花鐵門前一株歪脖子老樹,根枝遒勁,摸約生長了數百年。樹根周圍散落著斷裂的青磚,添了幾分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味道。走得稍快些,一不小心就會錯過裏麵隱藏的天地。

宋長卿按響電鈴。

雪下得愈發密了,紛紛揚揚撒鹽似的,四周彌漫著潮濕清冷的氣息。

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應門,馮文才懊惱道:“怎麼回事,難道不在家?好不容易大老遠跑來了,結果撲個空,真倒黴!”

話音未落,一把蒼老的聲音冷不丁從假山後頭傳出:“哪裏的後生仔不懂規矩,大過節的跑到人家門口嚷‘倒黴’!”

宋長卿凝目細看,一個半大腳老太太正碎步顛連。瞧著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身上披黑底藍花襖,手裏還提了盞玻璃風燈。便高聲提醒道:“老人家您慢點兒走,仔細腳底下路滑。”

到了跟前,提著燈往他倆臉上照了又照,嗔怪道:“這還像句人話。”

馮文才掏出證件表明來意,沒想到老太婆並不買賬:“我不識字,誰知道你這證件是真是假?家裏剛遭了賊,可不是正倒黴呢!天黑雪大的小姐又不在家,還是仔細點好。”

話罷轉身就要回屋,絲毫沒有請他倆進門的意思。馮文才被嗆得說不出話來,被晾在一旁幹瞪眼。

兩人麵麵相覷。

宋長卿不甘心就這麼無功而返,扒著鐵門再問:“那您知不知道夏小姐去了什麼地方,大概多久回來?”

老太婆已經走得沒影兒。

馮文才一巴掌拍在鐵門上,震得雪沫簌簌而落。“現如今連查個案都得求著苦主了?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古人誠不欺我。”

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間噓道:“小點聲兒,怕人聽不見?怎麼就老改不了這臭毛病!夏小姐是閻王嗎,這話要是傳她耳朵裏,你以後徹底別惦記了。”

正自懊惱,風雪裏隱隱傳來一句:“我家小姐在新天安堂,你們去那兒找吧!”

圓明園路由南向北,有條四百多米長的幽靜道路,萬國建築林立。

中山東一路(今南蘇州路)的新天安堂是座磚混結構的英式天主教堂,由畢士來洋行設計,與聖三一堂齊名。外牆青紅磚相間,維多利亞時期的羅馬式建築風格活潑中不失莊重。教堂主樓修建了一座高達33米的鍾塔,是蘇州河南岸的最高點,東西兩側還各有一個禮拜堂。

平安夜恰逢周末,傳教士一大早就在街頭發傳單。到了晚上,許多市民拖家帶口趕了來做禮拜。

這天的慶祝活動比往日都要盛大。教徒們會在家中備好茶點菜肴帶去與眾人分享,長桌上擺滿了形似“壽包”的聖誕饅頭和“耶穌糕”。最受小孩子歡迎的是帶著中國味的“聖誕果”福袋,用紅紙把瓜子、鬆仁、牛奶糖、水果等吃食包好,綁紅綢拎在手裏,滿滿的喜慶。

唱詩女童換上新衣裳,臉上被胭脂塗紅,到禮堂前唱聖歌,唱完後排著隊領福袋。負責分發禮物的是一群黑衣黑帽兜的修女,一個年輕女子在其中尤為醒目。

馮文才伸長脖子瞅了好半天,嘀咕道:“沒想到這夏小姐,竟是個基督徒?真人可是比報紙上的照片更漂亮。”

那女子打扮很素淨,一件緞地曲襟胡桃染旗袍,繡了深枝子色暗花。緄邊隻有兩道,既不顯寒酸,也不會過分張揚。長發用白玉簪挽起一半,另一半柔柔垂落肩頭,渾身上下一件首飾也無。

排在隊末的小姑娘活潑愛笑,拉著秋桐的手唧唧喳喳說個沒完。她領到的禮物,比別人多上一倍,除了滿口袋糖果,還有兩雙絲結手套,和一個三寸大小的聖誕老人木雕玩具。

馮文才目不轉睛地盯著夏秋桐,眼神都癡了,喃喃地說:“你看她像不像牆上掛的聖母畫像?”

宋長卿一把拉過他摁在長椅上,“能不能有點兒出息?等她忙完再去打招呼。好好說話,別直眉瞪眼地把人嚇著了。瞧你那嘴,哈喇子都快流到下巴,癩蛤蟆都張得沒你大。”

馮文才瞪他一眼:“有你這麼損兄弟的嗎,什麼癩蛤蟆,我好歹也是堂堂租界巡捕房資深探員。頂多是個青蛙吧,要被公主親上一口,保不齊還變王子呢!”

宋長卿沒理他,順著那目光望去,夏秋桐不施粉黛的麵龐映在朦朧燭光下,被鍍上柔和溫暖的光澤。手風琴悠悠奏響,真有幾分聖潔出塵的神韻。

馮文才坐立難安:“你說,這頭回見麵,還趕上大過節的,我是不是得給人家準備點見麵禮?”沒等宋長卿回答,已經打定主意:“你先坐著等會兒,我上外頭商店找找去。”

宋長卿無奈地苦笑著搖頭,看了眼懷表。時針將將滑向九點,禮拜活動差不多快結束了。再抬頭——咦?情況不對。

唱詩班的孩子們歡天喜地散去,修女正各自收拾桌案和燭台,夏秋桐跟前卻站了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堵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