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那男人看背影很年輕,穿黃褐格子西裝,做工用料都十分考究。銀袖紐閃閃發光,頭發油亮地梳往腦後。這個角度隻能從男人肩膀上看見秋桐的半個側臉,兩人似乎起了爭執。
秋桐無動於衷地轉過身去,眼神也蒙上一層冷意。男人不依不饒,繞過長桌步步逼近。宋長卿趕忙起身大步趕去,走近了,聽見那男人正輕佻放話:“東西沒挑好,送不到夏小姐心坎裏,是我的不是,下回定先打聽好夏小姐喜歡什麼。不過這聖誕舞會的票可不好買,早一個禮拜前就賣光了,我好不容易托人才高價弄到兩張,還請夏小姐務必賞光。”
那聲音依稀有點耳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秋桐把散亂的劉海捋到耳後,秋水般的眸子快凝成了冰,藏著幾分倉皇。即便生起氣來聲音也是柔細的,仍拒絕道:“我不去。”
男人冷笑一聲,貌似不經意地威脅:“最近政府方麵風聲很緊,好些個知名記者、文人都被以‘造謠惑眾擾亂治安’的罪名給拘了……不知夏小姐是否有所耳聞?以後上海那幾家知名報紙,要是不敢再刊登夏小姐的文章,豈不可惜。”
這並非危言聳聽。在南京政府眼裏,文人的筆杆子一向是要嚴加管控的。一旦過分自由,足以動搖國本。除了報刊時評,就連很多小說也動不動被扣上“惑世誣民之邪說”的帽子。
“我倒不知上海各大報社幾時姓了呂?”宋長卿雙手抄著兜,閑閑走到跟前,把夏秋桐擋在身側。他認出來,眼前這糾纏不清的男人正是呂道涵那位花名在外的大哥,大方公司總經理呂道然。
呂道然微眯起眼,打量半路殺出來的小子:“宋長卿?你來幹什麼。”
宋長卿隻拿眼角把他一瞅,好整以暇道:“你來幹什麼,我就來幹什麼。”
“沒工夫跟你貧嘴,識趣的趕緊離遠點兒。大過節的,咱們誰也別掃誰的興。”
宋長卿嘴角微挑,竟整個擋在了秋桐身前,以護花姿態示眾:“不知該說巧還是不巧,夏小姐今晚已經跟我有約了。”
她聞言,一愕。凝望他麵不改容地,把話一字字敲給那呂道然:“最近治安一向不大好,要是有登徒浪子膽敢在教堂公然調戲良家,我這租界探長少不得管上一管。”
呂道然誇張地仰頭大笑,鄙夷地:“拿著雞毛當令箭!呂某人一向奉公守法,巡捕房管天管地,還管得了我約女孩子跳舞看戲?”
“約會也講個先來後到。到底願跟誰走,得聽夏小姐自己的意思。”
秋桐會意,弱柳無依地挽上宋長卿臂彎,“我跟宋先生已經有約了。”
呂道然暗自掂量一番,今日局麵絕討不了好。兩人身份相當,又趕上兩家老爺子競爭選舉會長的敏感時期,沒必要硬碰。便撂下狠話:“走著瞧。”徑自拂袖而去。
不料秋桐突然叫住他:“呂先生等一等。”
呂道然大感意外,驚喜地回過頭,莫非這小娘兒是在拿喬?玩什麼欲拒還迎的把戲!卻聽她淡淡道:“您的東西落下了,拿回去吧。”
宋長卿的視線落在桌麵的燙金禮盒上。很大一隻,見棱見角擱在那兒無人認領,顯得尷尬又粗苯。
原是會錯了意。呂道然為挽回幾分麵子,錯牙道:“送出去的東西沒有往回拿的道理。既然夏小姐不肯領情,扔掉也罷。”
見那怒氣衝衝的背影消失在教堂,秋桐仰頭婉然一笑,楚楚風貌中自帶幾分清傲:“多謝宋先生,否則今晚還不知怎麼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