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人力黃包車遠遠停在茶館門口的拐角處,原本空蕩的巷弄,仿佛一下子從地底鑽出來十幾二十個生龍活虎的光頭年輕人。他們整齊有序地分成兩列站好,恭敬地低著腦袋,雙手微微張開,都垂放在腿側能看見的地方。不許握拳也不能抄兜,以防手裏偷藏暗器。
為首的是個二十來歲的洋派青年,文雅中帶點冷。往腦袋後梳得雪亮油頭,乍一看鶴立雞群般紮眼,麵孔卻刮得光光的,一絲胡茬子也沒有。穿一身格子嗶嘰西裝,皮鞋擦得黑亮,能照見人影。他是羅爺的遠房親戚柳仕明,在小山堂裏地位很不一般。
柳仕明掏出背心口袋裏的銀鏈懷表看了又看,一見老頭羅,立馬小跑著迎上去道:“羅爺一路上辛苦。”
黃包車上的中年男人臉色蠟黃,戴著氈帽、墨鏡,手裏拄根拐杖,穿深灰長袍。不鹹不淡“唔”了一聲,由著他攙下車。身形似有點臃腫,怎麼看也不像手握重權的幫派二當家。然而當他摘下墨鏡,一雙精光四射的吊梢眼,令人膽邊生寒。
包間中央放著張太師椅,披大紅蟒金繡花緞麵的椅披,雖是青天白日,八仙桌上仍紅燭高照。
老頭羅被擁簇著落了座,柳仕明又殷勤地一一介紹:“這些‘青皮’是剛拜過山門的,羅爺您給掌掌眼。”
一群年輕小夥,最小的不過十三、四歲,個個又黑又瘦。都剃了光頭,兩個眼睛一對耳朵,分不清麵目,都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在上海,最不缺的就是賤命。隻要有錢,隨時可以買來別人的兒女給自己賣命。
小夥子們挨個上前磕頭,遞上門生帖子。腦袋著地,一下、兩下、三下。膝蓋底下沒墊子,每一記叩首都實打實砸在地麵,表忠似地梆梆作響。然後又向兩旁的拳師和師兄們作揖,恭恭敬敬地一躬深鞠到底。
有的有名字,有的沒名字。多是來處加姓氏,還有些隻有外號:
“潮陽陳,求羅爺關照!”
“福州灰皮耗子給羅爺磕頭!”
堂主老頭羅坐得紋風不動,態度倨傲又安然地受禮。上下打量一通,微點下頜。這便是收下了,柳仕明忙把人領過一邊。
排在後麵的小個子哪見過這陣仗,還沒輪著呢,腿肚子先打顫。待又過了兩個,小個子趕鴨上架,不上也得上。他硬著頭皮挪上前,噗通一聲跪了,接二連三磕下數不清幾個頭,連話也忘了說。
這卻壞了規矩。頭並不是磕得越多越好,不僅礙著前頭師兄們的眼,讓後來的怎麼接?
老頭羅嗔怪地看了柳仕明一眼,“你做事向來落門落檻,怎的沒教好規矩?”
柳仕明冷著臉喝道:“哪的小赤佬!莫不是磕頭蟲托生的,一腦袋漿糊!”
小個子更慌,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汗落如雨。破布衣裳很快全打濕了,汗水往地上淌,滿腦袋濕淋淋。
“說話呀,啞巴啦!”柳仕明恨鐵不成鋼:“還要給你端杯茶潤潤喉嚨?”
小個子渾身一抖,“朱、朱家鎮、磕磕磕磕頭蟲給羅爺磕頭!”
哄堂大笑。
老頭羅皺眉,“怎麼還有結巴?”柳仕明繃不住,“什麼亂七八糟的,名兒都給忘啦!重說!”
小個子嚇得渾身癱軟,沒出息地趴伏在地,半聲也不敢吭。
局麵僵住了。隻有一個人沒笑,高高錯落的肩膀後頭,一雙清醒白醒的眼睛,冷冷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