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章(2 / 2)

眼看大勢已去。大個子不得不服軟,立馬換了副麵孔連聲告饒:“董兄弟……董大哥,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就拿我當個屁給放了……啊不,我我我連屁都不如,別勞駕您再髒了手……”

七對眼珠子巴巴瞅著,思學教訓得夠了,便也鬆了手:“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滾吧!”

沒想到大個子暗地裏憋壞,爬起來轉身的瞬間,手心裏攥著滿把的沙子朝思學臉上一揚,扭頭撒丫子就跑。

瘦猴子跺腳:“我操!這龜兒子敢玩兒陰的!”

小東北舉步要追,被思學捂著眼叫住:“別追了!以後有收拾他的時候。”

眼睛全被沙塵迷住,半點也睜不開,辣辣地疼。他一開口,口氣仍舊從容:“你們幾個千萬別落單,容易吃虧。”

小東北急道:“你這眼睛可咋整啊!”

思學半點也不驚慌,忍著痛,指揮若定:“沒多大事,瞎不了。瘦猴、歪嘴兒,你倆陪著小扁擔一起,去弄點水過來。”

幾個人很快回來了,小扁擔從茶館裏討到一碗清水。瘦猴兒心細手穩,拿歪嘴兒髒兮兮的手絹子沾濕了,要給思學擦拭。

還沒落到他眼皮上,忽聽到一個女聲在身後焦急道:“不能用濕帕子!灰土全糊在眼珠子上,會瞎的!”

思學看不見,耳朵卻靈:“姐?你……你怎麼來了?”

明秀幽幽歎息,隻道:“忍著點。”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小心掰開他的眼皮,又輕又暖的氣息吹拂過去,刺痛感立即減輕了不少。

把沙子全都吹出來,思學的雙目仍舊紅腫難以張開。明秀這才讓他側著腦袋,端起那碗水,從上往下開始衝洗。

一切收拾停當,思學甩了甩腦袋,試著睜眼望向四周,姐姐蒼白的臉龐從一個模糊的影兒,逐漸變得清晰。

她二話不說,拉起弟弟的手就走:“你跟我回學校去!”

思學站在原地,整個人仿佛一尊石像,從頭到腳紋絲不動。

“走啊!你到底要幹什麼?”明秀不可置信地回望,又拽了他一把,還是拽不動。隻覺這個相依為命的弟弟,此刻變得如此陌生。

“姐,你自己走吧,我不回去了。”

“不回學校你還想去哪兒?別再胡鬧了行不行,董叔要是看見你現在這樣吊兒郎當不學好……”

“我要是早這樣,爹他也不會死得不明不白!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把火是誰放的,就算知道了,就憑我在學校讀那些沒用的聖賢書,就能替他報仇嗎?!你說呀!”

一聲大吼,像盆涼水把明秀給整個澆透。原來他心裏一直埋藏著這麼深的屈辱和仇恨,深到寧可自毀,也要用以牙還牙的方式,和這個吃人的世道一起玉石俱焚。

思學扭頭對小扁擔道:“你們幾個,先去那邊等我一會兒。”

七個人識趣地走開,四周安靜下來。思學望著姐姐,橫冷的一字眉皺起,像濃濃的陰雲聚集,連苦笑也是悲涼的底色。

明秀猜到弟弟有話要對她說,可猜不到會是什麼。更猜不到,就在她家裏廠裏連軸轉的這些日子裏,竟發生了那麼多她無從知曉的悲慘故事。

說起杜小草自殺的真相,思學已經沒有眼淚。深濃的悲傷和憤怒,就像被凍在了臉上。他的痛訴,字字都是血淚:“讀書是為了什麼,書裏說的道理就一定是對的嗎?扶厄濟困,兼濟天下?可笑!就算念完了大學又怎樣?區區一介書生,無財無勢,或許能找個工作勉強填飽肚子,可光在水深火熱裏苟活著就夠了嗎?世道險惡,官匪一家顛倒黑白,老百姓連命也不是自己的!什麼善惡到頭終有報,都是糊弄善男信女的鬼話!你見哪個惡人遭報應了?還不是揮金如土過得逍遙自在!我算看明白了,沒本事就是要被人踩在腳底下。人惡,我隻有比他更惡!老天瞎了眼不收拾他們,我自己來!”

“思學!你怎麼變成了這樣?”明秀望著他陌生的眼睛:“想討回公道,就靠跟人打架,混幫派殺人放火嗎?要是真這麼做,和你口口聲聲討伐的那些惡人又有什麼區別?!”

思學毫不退讓:“那你告訴我,除了魔高一丈,還有什麼法子能報仇雪恨?要怎麼做才能保護自己珍視的一切,不再眼睜睜看著別人奪走?是去廟裏求神拜佛,還是去唯利是圖的巡捕房門口下跪磕頭?!”

一連串的詰問過後,他給自己找出了答案:“從今往後,我、為、刀、俎!”

說到這裏,思學沉默片刻。當他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恢複平靜:“我已經選好了我要走的路。姐,你以後多保重。等我出人頭地的那天,你會知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是錯。”

明秀站在大太陽底下身心俱冷,背後卻滲出一層薄汗。終於明白,他已經不再是過去的董思學,永遠不會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