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羅擰緊眉頭,“沒別的?”
“聽說往年幫主做壽,都會請有名的戲班子出堂會,連唱上三天三夜。”思學抬起頭,續道,“可今年幫主的小兒子想了個新鮮主意,親自安排一出木偶戲,還問了幫主一句話。”
“唔?問的什麼。”
“他說,‘我提著這木偶的線,讓它做這做那,木偶手底下,又提著其他小木偶。日子久了,這大木偶會不會越來越得意,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卻忘了他背後的線還捏在我手心裏?’”
老頭羅麵色一變,卻故意不以為然:“小孩子家,鸚鵡學舌罷了。旁人怎麼說?”
“大夥兒都誇他聰明伶俐,幫主卻仿佛不以為然,隻笑著說‘無知小兒,口吐戲言’。”思學望定老頭羅的眼睛,肅容再道:“幫主的小兒子今年才十二歲,若無人背後挑唆,如何能說出這種含沙射影的狂妄之言?人心日夜轉,羅爺須早做提防。”
老頭羅這才讓人給他搬了把椅子,說:“那你認為,該如何提防?”
這一下卻把思學給問住了,垂下頭緊閉著嘴。
砂尾李直脾氣,瞪眼喝道:“剛讓你坐下好好回話,怎麼就沒聲兒了?”
思學刷地站起來,抱拳行一禮:“大事需從長計議,沒有小子隨便多嘴的份兒。羅爺智勇無雙,該做什麼不做什麼,唯羅爺馬首是瞻。”
“過場話就免啦。”老頭羅不知琢磨什麼,沉默片刻。再拿起茶碗,輕輕吹開浮沫,突然換了個話頭:“你隻有那麼一個姐姐,真忍心拋下不顧了?”
思學心念電轉,便知拜門生帖那天,明秀找來的事已被知悉。定了回神,說:“思學早就是孤兒。小山堂的好漢,個個都做好了用性命成就心願的準備。”
老頭羅盯住他被酒氣熏得通紅的臉,嘴角貓一般皺起,“這一點,你倒是和我極像。”又環顧四周,說:“你們,記住我今天的話——牽掛太多的人,成不了大事。唯有孤兒能做到隻對自己負責,不受任何家人的束縛,遠離所有可能會讓自己陷入危險抉擇的人。隨心所願,勇往直前,才走得長遠。”
思學忙道:“小子才疏學淺,不敢妄想羅爺之能。”
老頭羅擺擺手,正色發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便知。下個月初十,萬裕碼頭有批貨,小張爺獨個吃不進,得跟咱們一起動手。你也該去見見真正的世麵,且看他和他弟弟比起來,除了搗鼓幾下木偶戲,還多出哪些能耐。”
話音方落,柳仕明比了個手勢,看門的弟兄從外頭走廊領進來幾個人,齊刷刷跪下便磕頭。思學定睛一看,都是入洪春幫那天一起拜過把子的熟麵孔。小東北打頭,後麵依次跟著熊黑子、瘦猴、歪嘴、腫泡眼,最後還縮著個不起眼的小個子。
看來今天是個大日子。分行以後接的第一趟活兒,辦得順利與否,直接關係到未來在幫會裏的升遷。熊黑子躍躍欲試,瘦猴擠眉弄眼,大夥兒都熱切地望住思學。
老頭羅笑得愈發諱莫如深,“從你這幾個小兄弟裏,挑個幫手?”
思學想了想,指住最末那個:“我要小扁擔。”
眾皆嘩然,就連小扁擔也驚掉了下巴。
柳仕明皺眉,忍不住率先發出質疑:“這可是羅爺的大事,看你小子手腳穩當才尋思著給個機會。你挑的這什麼玩意兒……他能行嗎。”
思學篤定地不改主意:“我自有打算。選定了,就要他。”
這年的秋老虎厲害,眼看九月到了末梢,暑氣分毫未減。
車間漚熱難當,每天都有女工中暑倒下。可是沒人敢擅自休息,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抽不出來,否則就會挨罰、扣工錢、甚至被開除——反正還有那麼多廉價耐勞的“包身工”,隨時都能替代她們。這種“害怕”變成一種比傷風更容易傳染的流行病,一旦沾上了就甩脫不開。
初秋是一年四季裏活兒最忙的時候,要供給大量布匹用來製造冬衣和被褥。所有人都在疲於奔命,工人遊藝會裏的學員又開始變少。
這天還好,下班時間沒有拖延太久。可白日短了,才六點多太陽已經漸漸要沉下去。
明秀揉揉酸痛的肩膀,從紗廠大門走出來,看到街角搭了個粥棚,有個老太太在賣魚片粥。正打算租個碗帶一份去學校就當解決晚飯,忽聽身後響起幾下按喇叭的聲音。
她有點奇怪,這地方弄堂特別窄小,幾乎不會有汽車開進來。回頭去望,見楊浦樹路和懷德路交界處停著一部白色雪佛蘭。車門外靠了個人,灰色風衣白襯衫,擱在車頂的手上夾了半截快燃盡的煙頭。
明秀小跑過去,他飛快扔掉了手裏的煙蒂。看到長卿,她倦意沉沉的雙眸立即流轉晶亮的光彩:“你幾時從南京回來的,事情都提前忙完了嗎?”又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什麼時候下班?”
她忙著工作和上課的這段日子,長卿也沒閑著,被宋文廷派去南京押運貨物。可話剛問出口,明秀立即知道事情並不順利。長卿臉色很差,地上已經扔了十幾個長長短短的煙蒂,他平時從來不碰這些,更何況當著自己的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