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章
外白渡橋涼風習習,能遙望見外灘輝煌燈火。
外灘公園的中心涼處,亭罕見地熱鬧非凡。成串地彩燈和燈籠掛滿了樹枝,草坪上人頭攢動。仔細一看,幾乎全是留著辮子的華人,黑頭發,黃皮膚。為數不多的小孩子,被錦衣華裘的貴婦牽在手裏,看打扮和舉止,顯然都受過良好教育。
這是租界工部局出資籌建的公園,落成時轟動了大半個上海灘,新聞爭相報道。然而公園建成後近二十年,隻對洋人開放,和最初“給在上海租界的居民作為娛樂場所或公園之用”的初衷完全背離。甚至掛上“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這一帶著侮辱性質的規定,很快引起租界華人的強烈不滿。在社會各界的抗議下,直到1886年,工部局才允許生活在租界的華人有條件入園參觀。
後來,在租界華人的一再抗議下,工部局被迫在蘇州河邊的河灘上另覓了一塊地,由部分華商參股,建起一座“華人公園”,專門給華人遊玩休閑。“華人公園”就在外灘公園正對麵,外白渡橋西側,不過麵積卻非常小,花草樹木缺乏園丁修剪,顯得破舊荒疏。草坪斑駁,甚至有附近的居民在樹枝上扯了繩子,用來晾曬漿洗後的衣服。
長卿從華人公園裏走出來,落寞地步下斜坡。
對麵的外灘公園上空放起煙火,五光十色的禮花讓也黑沉沉的夜也變得生動起來。火樹銀花歡聲笑語,更襯出身邊的蕭索和冷清。他冷不丁想起明秀的話,“壞的情況不會自己變好,這種不平等隨處可見,不能因為反抗會付出代價就習以為常。如果不主動去打破去爭取,永遠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一旦用暴力反抗,必然會伴隨流血衝突……甚至是死亡。他盼望能和她平順無虞地安度餘生,從沒想過明秀會立誌成為一個披荊斬棘的“革命者”。在這個風雲動蕩的年月,能風平浪靜地活著已經是件難得的幸運,彼此也不過是紅塵裏一雙平凡的男女。
他整個人被一種苦悶而挫敗的感覺包圍,甩了甩腦袋,想把這念頭給撇開。
走著走著,忽覺背後響起細碎腳步聲,似躡手躡腳尾隨了很久。
長卿警覺起來,下意識去摸腰間。原先放槍套的地方空空如也,這才想起來,自己離開巡捕房已經很久。
一轉身,杳無人跡。遠處的街燈照不到這裏,四下一片昏暗閬靜。
難道聽錯了?隻好再回頭。他沒有刻意加快步子,若無其事地繼續走。拐過一個牆角,飛快地藏身在樹幹後。
沒過多久,那鬼祟步子踢踢踏踏地近了。
搖曳的樹影裏,站著個身材單薄的男子。個子不高,戴一頂貝雷帽,馬甲口袋裏還插了枝暗紅的新鮮玫瑰。西裝是一種泛出細微光澤的順滑麵料,腰線收得又窄又服帖,看起來不像藏著武器。
跟丟了目標,他正茫然四顧。
誰會穿成這樣來打劫?長卿估量一下,就算真的動起手,對方也沒多少勝算,便悄無聲息地從藏身之處出來,繞到青年身後。
“你跟了我好幾條街,要幹什麼?”
青年嚇了一跳,猛地轉身。略帶幾分蒼白的皮膚,下頜秀致玲瓏。
“秋桐?”長卿的驚訝不比她少。
她鬆出口氣,一手驚魂甫定地仍按在胸口,“原來你早就發現啦!”
秋桐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外白渡橋方向,說:“我從公園裏出來,沒想到能在這地方遇上。看你臉色不大好,叫了兩聲都沒聽見,我不放心,就跟著走了一段。”
原來工部局為一次慶祝活動,才特意允許外灘公園向“高等華人”免費開放一天。到場的有各大知名報社記者和滬上文人,秋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長卿舒然一笑,為方才的失禮道歉,忍不住問:“你怎麼穿成這樣,像個假小子。”
上海灘的名媛慣愛趕時髦,近日新上映的幾部電影相當叫座,有“男裝麗人”之稱的女明星葉琳琅也因此聲名鵲起。據說是北方一個大軍閥頭子的外室,背後有人力捧,不愁紅不起來。這種穿衣打扮的風格,很快引富人家的小姐們紛紛效仿,又開始流行騎馬服和經過改良的西服。
第一次見秋桐沒穿旗袍高跟鞋,分外颯爽嬌俏,雖不施脂粉,也足令人眼前一亮。
她卻搖頭,自嘲道:“哪裏是追求什麼新潮,不過圖個清靜,行走在外方便些罷了。”
呂道然那場風波已經過去很久,留下的閑言碎語卻總是時不時泛起沉渣。長卿頓時明白她的用意,深感一個姑娘家孤身漂泊的不易。便由衷讚道,“你穿什麼都挺好看。”
“真的呀?”秋桐閃爍的眼神望住他,帶點孩童般無邪的雀躍。
長卿有點不好意思,咳嗽一聲岔開話,“看著點腳下,前邊沒幾盞路燈。”
她抿嘴一笑,又再道:“你肚子餓不餓?人不開心的時候,頂好是去飽飽的吃一頓,什麼煩惱都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