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章(2 / 2)

她用心地,詳盡地把情況給說一遍。由於租界當局嚴令封閉,上海第一所工人半日學校被迫停辦。但據說小沙渡的工人學習運動卻沒有因此消失,而是以更隱蔽的方式轉入半地下開展。這年秋天,校長齊懷和英日資紗廠工人孫良惠聯合上海地委,打算在小沙渡附近重新開辦兩處工人補習班。

晌午爽冽的風吹得他心慌意亂,扶著花苗的手也涼了。

長卿來不及多想,站起身就往外跑:“我有要緊事得先走一步……”

不料還沒走出兩步,卻聽身後“哎呀”一聲驚呼。他匆忙回頭,不得不停住。原來方才突然撒手,讓花苗傾倒,秋桐握著花鏟的手不知怎麼一晃,割破了兩根手指。

那花鏟很舊了,邊沿卻相當鋒利。秋桐手上的口子割得很深,流了不少血。殷紅的血珠子滴滴答答落進土裏,顏色也混沌了。

秋桐不顧手上的傷,也快步趕上來。跑得急了,心跳得嗵嗵,問:“你要去哪兒?是……是去找明姑娘嗎,這事跟她有關?”

秋桐心思通透,一猜即中。長卿自知瞞不了她,點頭道:“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險。除非親眼看到她沒事,否則實在不能放心。”

“可你也會有危險!”她擔憂地望過,澄澈的目光始終緊盯著他不放:“事情鬧得這麼大,還……還跟租界當局有牽扯,誰能隨便插手?你聽我說,我雖然不知道明姑娘跟學校有什麼瓜葛,但她得到消息肯定在你之前,應該會早做安排。你現在什麼情況都弄不清,就這麼稀裏糊塗撞過去,恐怕連自身也難保!”

“聽你這麼說,看來這件事比我想的還要嚴重。”長卿強作鎮定,清秋的寒意卻從雙腳漸漸染遍全身,胸中也似翻起驚濤駭浪。

他堅定地說,“所以,我非去不可。”

秋桐極力保持從容,“別人或許可以,唯獨你身份敏感,更應該三思而後行。這麼不管不顧地露麵,不是明擺著告訴旁人工人學校的事和同孚有關嗎?萬一讓當局誤會這事背後有商行在暗地裏撐腰,後果你想過嗎?”

她回頭望一眼花圃,聲音微微發顫:“同一個人做同樣的事,在不同的時間去做,結果接天差地別。我認識的長卿,是個有理智的人,不會一時衝動做下讓自己後悔的事。”

長卿不為所動,滿懷歉意地說:“你先別管這些,趕緊去把傷口處理一下。我得走了,改天再親自上門賠罪。”

心知今日的倉促對她不住,可卻不得不這樣做。在他心裏,究竟什麼才更重要,已經無需多言。

秋桐舉著流血的手指在泥地裏站著,直到他匆忙的身影完全消失,還怔怔地回不過神來。

長卿先去了崇明紗廠,路上還懷著一絲渺茫希望。畢竟是大白天,若她還在車間,就說明沒受牽連,起碼是安全的。

可到了地方,王孝通卻一臉茫然地告知,明秀從昨天起就請假離廠。問遍了和她同組的女工,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在任務最繁重的時候非請假不可,更說不上她去了哪裏。

他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腳不沾地地趕到景秀裏,果然見工人學校的招牌已被砸爛在地。

教室裏桌橫椅亂,隻有幾個青年教員在巡捕們的驅趕下匆忙把剩餘的教具和雜物搬到板車上,個個沉著嘴角,滿臉憤然之色。

教員們不知怎麼和巡捕起了衝突,兩撥人扭打在一起。

手無寸鐵的教員不是對手,很快就被警棍打趴了幾個,仍負隅頑抗。

從前衙門裏當差的慣愛欺負書生,今天的警察巡捕們也專挑學生和教員對付。不外是柿子撿軟的捏,盡著作威作福。

長卿趕緊把車停在路邊,小跑過去一探究竟。

周紹棟額角被打破,血流了半張臉,聲嘶力竭地大喊:“當局黑暗,警察無能!暴力阻撓辦學,還動手毆打學生!究竟要不要臉?有本事怎不上戰場去逞威風?!中國人欺負中國人!”

攙扶他的青年附和道:“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教員,扛起一米多寬的黑板擋在前,瞪圓的眼珠裏要噴出火來:“這些書都是教會編的普通識字課本,多少私人學校都在用它當教科書,你們憑什麼說是非法的!”

“對!不能讓他們把書燒掉!”

當局很清楚,“思想”才是動亂的根源,隻有肚子喂個半飽的愚民最好管束。因此讀書人向來是被嚴加打壓的對象,焚書和坑儒,總是雙管齊下。

一群活人,為了一堆油墨印刷的死物,咬緊牙關寸步不讓。

正苦苦對峙,長卿趁亂擠入,把正竭力控製局麵的巡長一把拉出:“文才!”

馮文才猛回頭,舉起的警棍頓在半空。

“你怎麼也在?!”兩人異口同聲。

長卿把他拉過一旁,皺眉道,“究竟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