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章(1 / 2)

七十四章

總是聚少離多,百轉千回地繞圈子,忐忑地試探,鬧矛盾發小脾氣,近了又遠……抵不過這片刻溫存。

在和她失去聯係的兩天兩夜裏,他已經擔驚受怕嚐遍焦灼。不知過了多久,才喘著氣低道:“我隻想你平平安安的。”

“哪有那麼嚴重。其實我今天——”明秀摟住他的脖子,暈陶陶地要把煩心事告訴最信賴的人,想跟他商量個辦法,卻聽見長卿繼續說:“齊先生辦的補習班,你以後不要去了。最好也不要再去找他,這次當局下了狠手,會牽連不少人,很危險。”

明秀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憤怒的情緒卻重新燃起。學校被查封,工友被驅趕,教員們遭到毆打……她竟是最後一個才知道,還得由他來告知。更後悔這兩天都沒去學校,發生了那麼嚴重的變故,自己竟沒能留下共渡難關。

明秀理了理微亂的頭發站起來,目光清澈冷靜,與他對視時,閃爍著毫不動搖的堅定。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不過,我不會在這時候拋下所有人隻圖自保,和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有什麼區別?”

“工廠的現狀不是一兩天,要改變也不急在一朝一夕。事緩則圓,總會有更穩妥的辦法。明秀,你也看到了,用暴力來對抗暴力,根本沒有出路。”

自從知道她不管不顧投身進工人學校運動的那天起,長卿無一刻不在提心吊膽。提起的心,被她的話再次戳痛。

“齊先生說得對……總有人試圖來告訴我們,抗爭沒有出路,因為這正是唯一的出路。”

他把揉額角的手放下來,蓋住下半張臉,隻剩一雙惆悵的眼睛,無奈地看著她。方才還被他描摹得嬌豔欲滴的嘴唇,此刻說出拒人千裏的逐客令:“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說完隻覺胸口發悶,轉過身去麵向燈影搖晃的牆壁。

“我不是要阻攔你的誌向——”

“那麼,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就在長卿以為她不會再說話時,明秀卻忽然出聲,沉穩而清晰:“從開始到學校上課的第一天起,我耳邊就一直有兩種聲音。每次開會討論的時候,這這兩種聲音總要爭執不休。一邊認為工人的實力根本不夠和那些手裏舉著鞭子和警棍甚至荷槍實彈的人抗衡,畢竟讓一家老小吃飽肚子才是眼前頭等大事。他們覺得與其去以卵擊石,不如先逆來順受保全自身,將來才有談判的籌碼。而另一邊則認為,空有抱負而沒有堅實根基的願望,大多隻會變成空中樓閣。沒有從天上平白掉下來的公平和尊重,必須用破釜沉舟的勇氣去爭取,否則那種理想中‘將來’永不會來。”

長卿怔住,默默了半晌才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隻知道,如果不及時從這漩渦裏抽身而退,你一定會受到不小的牽連。懷英投身他認為值得付出生命的事業,孰是孰非我不予置評。可你和他不一樣,他擁有的根基和從困局裏脫身的能力,你沒有。難道你在做任何決定的時候,都從沒考慮過我,沒考慮過我們的‘將來’嗎?”

明秀臉色又倏然蒼白,仍不疾不徐地繼續道:“齊先生聽了這兩種爭論,隻問了我們一個問題,他說:‘巧言令色審時度勢的學問,和忠勇仁義的學問,那種學得更快?’”

她身上有些發涼,在看到他投來的目光之後,才真正察覺秋意已深。

“齊先生也是你的朋友,你們的相識相交甚至比我還要早上許多年。如今他落了難,就算彼此立場不同,你置身事外也就罷了,怎麼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明秀在問出這番話時,臉上是他全然陌生的神氣。他們仿佛又在瞬間站在楚河漢界的兩端,熟悉的麵孔變得模糊,無法理解彼此的想法,也很難再隔著重重煙水靠近。

他悵惘的腳步在門口徘徊了很久,在隔著門聽到聽一聲幽深而哀傷的歎息後,到才漸漸消失在樓梯盡頭。

明秀像是被抽空渾身的力氣,腿一軟跌坐在床沿。睫毛顫抖了一下,兩顆碩大晶瑩的淚珠含在眼眶搖搖欲墜。她飛快地卷起袖子擦了擦,沒讓它滑落。

更深籟寂,明秀倒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會兒,天不亮就驚醒過來,背上全是冷汗。橫豎也睡不著了,便尋出一塊包袱皮攤開,把幹淨的舊衣取出來疊好,又拿出幾張鈔票包進手絹,塞在最底下。臨了又反複檢查一遍,再無缺漏才肯放心。

這兩天她都向廠裏請了假,往返於藥鋪和工友杜鵑家。

隨著製絲業如火如荼地發展,布匹需求量不斷增加。號稱“衣被天下”的鬆江府,每日售出的布匹,價值高達白銀十五萬兩。

為了更快更多地占據市場,崇明紗廠也從國外引進了最先進的機器。工人的工作時間更延長了幾乎一倍,薪水卻絲毫不見漲。

明秀忙得連隔天去一次學校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已經接連落下了許多課,也因此對學校被查封的事一無所知。三天前,她發現向來偏愛和自己作對的杜鵑,竟也無故曠工了將近一周。不管人缺了幾個,任務不會減輕,杜鵑那組的女工平白多添了活計,個個抱怨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