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平素偏心杜鵑的管工王孝通也惱怒不已,放話她要再不露麵,肯定要被開除。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明秀心裏隱隱覺得不對,問了一大圈才打聽到杜家住的地方,趁下了夜班找上門去一探究竟。
虧得她“多管閑事”跑了這一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棚戶區裏最靠裏的那半間破房子,就是杜家姐弟的棲身之所。地上汙水橫流,隔老遠也能聞見一股子歹味兒。
明秀站在外頭側耳聽了半晌,毫無動靜。輕輕敲兩下,那門卻自己滑開了,原來並沒拴死。
屋裏黑燈瞎火,單寒的月光淌過門檻,落下一小片清輝。三個掛著鼻涕的小娃娃蜷縮著擠在牆角,半睡半醒,已經餓得沒力氣哭叫。聽見動靜,一隻枯瘦的手從鋪蓋裏伸出來,無力地虛晃了兩下,又徒勞垂下。
明秀遲疑地挪步,朝床邊走近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杜鵑像隻壞掉的木偶,僵硬地轉頭看著明秀。花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她來,深深地吸了口氣,隻爆發出一陣劇烈咳嗽。
明秀從沒見人咳得那麼抖心抖肺,整個身子趴在床沿,胸腔裏不斷發出粘稠沉悶的抽氣聲,滿是虛汗的額角迸出青筋。她已經說不出話,骨瘦如柴的手顫抖著伸向窗台。曾經響亮的嗓門被抽去了全部的活氣,隻能從喉頭擠出幾聲沒頭沒尾的痛苦呻吟:“……水……水……”
窗台上放了個缺口的破碗,裏麵還積著一點發黃的雨水,浮滿了灰塵和黑乎乎的蟲屍。明秀拿起來一看,“這怎麼能喝!我去給你燒點開水——”
話未落,杜鵑大咳一聲,嘔出帶血的濃痰。吐掉這坨堵著喉嚨的東西,她仿佛終於鬆快些,啞聲說:“就是這個……快、快拿給我……”
她勉強撐起身子,從明秀手中奪過那破碗就往口裏灌。喝得太急,通紅的眼角被嗆出淚花。
一氣兒喝完了,杜鵑仰麵躺倒在床,用力地喘息,斷斷續續道:“家裏……沒……沒有煤了。”
沒有煤,就意味著沒有火,沒有燈,也沒有熱水和食物。這些天,姐弟幾個是怎麼活過來的?
明秀俯下身,輕輕撥開她頰邊粘成一團的亂發,在床邊坐下。
“這才幾天工夫,怎麼病得這樣重……沒去看大夫嗎?”
杜鵑一動不動,似乎全身都動彈不得。剛才那場大咳已經耗盡了她僅存的精力,隻有一顆腦袋還活著。緩了好一會兒,才說:“……不中用了。你……離遠些,別沾上。這病,都說是女兒癆……會、會傳染……”
癆病?明秀立即想起“長豇豆”。眼前的杜鵑和“長豇豆”最後的模樣一般無二,都是渾身瘦得怕人,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如骷髏,嘴唇也燒得幹枯皸裂。醫生說,這種病都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積勞過度才會得上。一旦病倒,整個人等於徹底廢了。真要治起來是個無底洞,要不斷地補充營養,有錢人家也耗不起。
行市米價飛漲,家底殷實的市民也吃不起一天一個蘋果。就算舍得花錢,無非是把苟延殘喘的日子給拖長一些,結果還是一樣。
“讓你平日盡顧著爭強好勝,把身子給累垮成這樣……”明秀難過地給她掖了掖被角,
“得了這個病,人都躲得遠遠兒的……生怕染了晦氣。”杜鵑渾濁的眼睛大睜著,僅剩的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攏起來,慢慢地泛出一點光彩:“沒想到……竟然是你來看我。”
這眼神讓明秀看了心酸,不忍和那雙看不見希望的眼睛對視。安慰道:“別說喪氣話!病人就愛胡思亂想。你這不是什麼大病,隻要好好養一陣子,準能好的。”嗓子哽住了,卻不得不故意做出輕鬆的模樣,說,“你不回去跟我爭跟我搶,一下子還怪不習慣呢!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我是好不了啦。多熬一天,不過多受一天的罪……就隻放心不下這幾個弟弟妹妹……他們還小,我要是一蹬腿咽了氣……”
杜鵑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嚨中發出咯咯的響聲。勉強說完這幾句話,已經耗費太多精神,渾身顫抖著暈過去,麵容卻逐漸恢複了如死的寧靜。
天快亮了,零落的路燈也一盞盞熄滅掉。
天空呈現出一片單調的灰藍色,月亮不見了蹤影,星星並沒有變得更亮。
明秀一語不發地往回走。郎中的話還回蕩在耳邊,“我給你交待句實話,這姑娘是撐不到來年春天啦!救得了急,救不了窮。救得了一時窮,救不了一世命……”
她身上僅剩的錢,交不起住院費,隻能給杜鵑請了個江湖郎中。
那郎中看了一眼病人就直搖頭。想了想,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不知放了些什麼東西,然後默不作聲地從灶下掏點灰,悶頭鼓搗起來。明秀背轉過身,不忍去看他如何“救治”一具半死不活的軀體。
不消片刻,杜鵑再次悠悠醒轉。那郎中也不肯開方子,說是病到這個份兒上,神仙也難救,不必再浪費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