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章
郎中的話雖喪氣,卻也是實情。
救得了窮,救不了命。可這“窮”究竟是因為什麼?難道怪自己好吃懶做手腳不勤嗎,還是身染惡習吃喝嫖賭?都不是。
她們每天沒日沒夜地幹活,被長期超負荷的勞作拖垮了身體。吃不好睡不足,還要挨打受罵,卻連家人都養不活。生了病沒錢治,就隻有回到家裏等死。
要不是親眼所見,明秀根本無從得知,原來杜鵑一直以來對自己百般排擠,拚了命也要幹得比別人多,處處要強掐尖,隻是為了養活年幼的弟弟、妹妹。紗廠施行獎勵製度,所謂“多勞多得”,製絲第一名每月會有額外獎勵。
被耗盡血汗的,並不隻有杜鵑一人。女工們已是強弩之末,熬不住的,接二連三倒下了。阿花、阿芬、翠萍、招娣……
《民國日報》曾對此報道:“小沙渡崇明紗廠近兩個月來生意甚忙,無論晝夜不許停工。……每日做3個工,白天做9個半鍾頭算1工,夜間做5個鍾頭算1工,白天做1個,夜間做2個。共計做19個半鍾頭。”
機器不能停,工人隻能連續不間歇地勞動。
可那些手握大權的管事,不僅對此置若罔聞,還降低了因病減產的女工們的工資,將削減的部分再獎給生產量最高的工人。這種做法讓明秀想起了好賭的親爹明旺堂,和他養的那些蟋蟀。
把蟋蟀都餓上好幾天,再給放進一個缸子裏,蟋蟀們會六親不認地互相撕咬。其中老的、弱的、病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喪生在同類腹中。最後剩下的那隻,最凶悍也最頑強,便能得到食物和清水作獎勵。它唯一的用處,就是拿去和別的蟋蟀繼續鬥,直到受了傷斷了腿,就被拋給新的蟋蟀填肚子。
蟋蟀總是生生不息的,不管怎麼作踐,要多少有多少。命如草芥的工人,在敲骨吸髓的資本家眼裏,和這些蟋蟀又有什麼不同?
明秀垂著頭從茶水間走出來,兩隻手在袖中緊緊攥成了拳頭。
今早把舊衣和一點零散的生活費送到杜家,發現杜鵑病勢已經沉重到連水也咽不下。發著高燒在床上咳嗽抽搐。她買來包子油條給杜鵑的弟妹們吃過早飯,又匆匆趕回廠裏。不料剛進車間,就看到年僅十四歲的小毛臉色蒼白,躺一堆爛紗棉絮上不停幹嘔,滿頭都是虛汗。一問才知道,小毛連著上了兩個夜班,身體太虛弱,終於支撐不住暈倒在紡紗機前。要不是身旁的女工反應快,她的頭發差點就被絞進機器裏,連頭皮都險些撕下來。
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女工們自顧不暇,沒多少餘心餘力再去關照旁人。熬命一樣,不知誰先油盡燈枯。
一個人的力量太單薄了,實在孤掌難鳴。那天晚上,明秀本來打算把杜鵑的遭遇告訴長卿,兩人再商量個主意。誰知後來因為學校被封停的事,又鬧得很不愉快,也沒來得及說。
思來想去,隻能試著去找管工。誰知王孝通聽聞杜鵑染上肺癆,馬上毫不猶豫地宣布要把這個“累贅”開除掉。
明秀氣不過,和他據理力爭,卻遭到毫不留情的轟趕。王孝通油鹽不進,翻臉就不認人:“她自己命淺福薄,還想賴上廠子?門兒都沒有!人吃五穀雜糧,哪個不生病,憑什麼就說是累出來的?生來就是個夭壽賠錢貨!再羅嗦,你也想被開發啦!給老子滾回車間幹活去!”
她心知這條路是走不通了,隻得鬱憤難平地“滾”回車間。幾個女工把小毛抬出去放在透風處半死不活地躺著,照樣重複著繁重的勞作。
逆來順受久了,心也會變得冷硬麻木。哪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照樣無動於衷。
明秀心煩意亂地熬到下班,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就往景秀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