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章(2 / 2)

“不可能!”明秀想也沒想就一口拒絕,態度異常堅持:“如果沒有工會,勞方麵對資方將完全喪失議價權,不得不在車間幹到死就被掃地出門。杜鵑和‘長豇豆’的悲劇每天都在發生,我們不是在‘鬧事’,不過為了爭取合理的公平對待!”

她說話時,長卿一直眉頭緊鎖,搖頭歎道:“你還看不明白嗎?不是所有的險著都有可能出奇製勝,這麼鬧下去隻會自食其果。我一開始就說過,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反而會惹來更大的災禍。”

明秀漲紅了臉,提高聲音:“一味逃避,閉上眼睛假裝這些都沒發生,並不會讓事態好轉。他們對手無寸鐵的工友做了什麼你也看在眼裏,怎麼還會說出這麼天真的話?自甘卑躬屈膝的人,一旦跪下就很難再站起來,到時也不過是任由宰割,和今天也沒什麼不同。”

長卿一時啞口,頭頂壓著沉沉的鉛塊

明秀變了。

如果沒經過風險,也不可能馬上便成長。這變化太迅疾,讓他感到陌生和為難,懊惱自己竟錯過了其中所有關鍵的時機。如果能及早察覺,說不定還有可能勸她懸崖勒馬。

他頷首低籲,踱了幾步才道:“你是不信任我嗎?今天這局麵已經很難善了,我一時也想不出萬全之策,但可以保證的是,隻要能讓工人先解散,不再激化矛盾,我絕不會讓馬洪再去秋後算賬。”

“就算我肯,那些工友也沒有人會答應。”明秀伸手遙指靜坐的人群,沉默正醞釀更大的風暴。

“齊懷英難道隻教你們無所不用其極,卻從沒說過剛極易折的道理?”

“所以就該逆來順受一退再退嗎?以前因為沒得選,所以才隻能認命。情願安於現狀的人,處處謹小慎微。說出口的話要再三斟酌,或者幹脆咽進肚子裏再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漸漸地,隻會變成一具安全的行屍走肉,就算眼前有再多選擇,也視而不見。”

“講大道理不急在這一時,我隻擔心你能不能全身而退。罷工也好抗議也罷,既然你參與進來,我就不可能獨個置身事外。”

明秀搖頭歎氣:“所以你認為,犧牲齊先生去向惡人妥協,才是最合適的做法?”

“我怎麼認為不重要,他怎麼抉擇,才是牽扯到成千上萬工人安危的關鍵。如果你去問,商會大樓裏的每一個人都會覺得‘合不合適’不重要,衡量一件事的標準,永遠是‘值不值得’。”

明秀張了張口,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又覺得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改口道:“我沒念過那麼多書,也不是能夠出口成章說出無數漂亮道理的女作家,恐怕要浪費你這一片苦心了。或許另外的人更能理解你的立場,但那個人不是我。長卿,你生在大富之家,根本不懂得何謂民間疾苦。談什麼切身考慮工人的處境,不過是夏蟲語冰。”

話裏明顯的譏諷,讓他的心沉了一下。她對夏秋桐的介懷,毫無預兆地攪合進眼前的危局裏,讓他一時之間無從辯白。

長卿回過頭,遠遠注視著正幫忙給受傷工友包紮的齊懷英,說:“確實有些人生下來就在一個高不可及的世界裏,對平凡的普通人來說,那是近乎神話的幸運。可總有些人不肯認命,認為隻要曾有人能做到,那麼自己也可以。太想成為一段傳奇,在曆史留下聲音,卻高估了償付代價的能力。”

她緩緩地抬起眼睛注視他,漆黑雙瞳如暗藏深淵:“路是人走出來的。那麼,就讓這棟樓裏的人,用你們的處世準則去衡量,答應我們提出的條件去換取相安無事,到底值不值得。”

踩滿泥灰鞋印的標語輕飄飄落在桌麵,上麵還沾著幾滴不知是誰的血。

宋文廷喝一口早已冷掉的殘茶,悶聲道:“你們怎麼看。”

那上麵用毛筆寫著工會代表廣大勞工提出的四項訴求,也是此次罷工的最終目的。

條款細列,分別是:

1.提高工資、改善工人待遇

2.合理安排工作時間,杜絕無節製加班

3.不得再搞生產競賽

4.撤除官方公會,由工人自己選舉,自由成立工會

工會在上海不是啥新鮮事,一公一私卻有天壤之別。

黨國政府早就把手伸進這一塊,但即使成立了工會組織,內部腐化卻十分嚴重。官方工會大多直接由商戶老板或經理兼任工會理事長。資本利益一致,導致工傷不賠和積欠薪資的事層出不窮,對於工人的投訴多 “吃案”處理,故意視而不見。工人們私下稱之為“福利品工會”、“花瓶工會”或“閹雞工會”——閹掉的公雞沒血性,不會鬥。

齊懷英開辦工人學校言傳身教,使廣大勞工的抗爭意識逐漸覺醒,認識到隻有武器拿在自己手裏才能真正發揮作用。

這是毋庸置疑的奪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