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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章

樓道裏,兩人麵麵相對,都不知再說什麼好。

長卿終於從孫歧人口裏得知,就在拉閘罷工的那天,也恰是慈善募捐遊藝會開幕當日,明秀到夏秋桐住的地方找過自己。原來呂道涵夾槍帶棒的暗示,竟是為這緣故。

“一碼歸一碼,秋桐的事我會跟她解釋。”又看了眼樓上,“你先回去吧,我爸他……看著點呂道涵,別讓他們再吵起來。”

孫歧人點點頭,突然響起一陣混亂的動靜。

“警察來啦!警察來啦!”

從窗口往外望去,馬洪帶著上百巡捕趕到,正在揮舞警棍“維持秩序”。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這時候,莫非天意?

人群混亂四散,像滾水潑進螞蟻窩。軍警的驅趕鎮壓從來蠻橫強硬,工人們措手不及,旗幟和標語掉落,被踩上無數肮髒鞋印。連消防水槍也出動了,架起黃銅水龍頭向隊伍來回掃射。工人隊形大亂,渾身濕透睜不開眼,冷不丁又挨上幾棍子,頓時被打倒在地,被踩踏得爬不起身。

不知是誰振臂高呼,震懾驚魂,工人們手拉著手聚成人牆,稍稍恢複了秩序。

回答軍警咆哮的,是他們的呐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對峙更緊張,一方持有武器,一方眾誌成城,都分寸不讓。人頭攢動的海洋在壓迫中沸騰而洶湧,冷水也澆不熄心中憤怒的烈火。沒有苟安的餘地,就齊心協力豁出去吧!

長卿和歧人對視一眼,二話不說扭頭奔出大樓。

赤手空拳以身為肉盾的人群中,赫然出現一張清秀熟悉的臉。

長卿愣了一霎,不敢相認,皺起眉極目細辨,生怕看錯了。不過數日未見,很有些物是人非。明秀把長辮子剪了,短發垂到耳際下,襯得一張蒼白消瘦的臉更利落決然。

人山人海裏浮沉,她被擠得站立不穩,隨時都要被淹沒。身不由己地被裹挾在人牆裏,仍竭力穩住工友的情緒,“大家不要慌,都站成一排!”

槍打出頭鳥,見是個女人,巡捕更肆無忌憚。一記警棍高高揚起,眼看就要迎頭擊落。長卿呼吸猛地一窒:“秀秀!”

恨不得肋生雙翼,隻是難以靠近。

警棍砸在肉身上,發出沉悶的鈍響——硬生生挨了這一擊的,卻不是明秀。邊上忽衝出個人,把她猛地推出人牆。

明秀摔在地上,睜大眼看著周紹棟被抽得頭破血流。大高個奮勇相助,搶下那警棍劈頭蓋臉還擊。擒賊先擒王,馬洪一聲令下,“把帶頭鬧事的先給老子抓起來!”

工人們自發聚集在齊先生身邊,圍成一圈人牆,保護他們的領袖。她咬咬牙,爬起來就要往隊伍裏衝,被一隻手攥住胳膊拖了出來。

長卿一言不發,沉著臉把她拽到樓角背風處,“你在這兒等著,千萬別輕舉妄動,我去找馬洪。”

明秀費了很大力氣才讓嗓子眼裏的顫抖不那麼明顯,“我跟你一起……”

“別添亂了成不成!”他定了定神,把口氣放軟,“你要是一露麵,非但幫不上忙,還會越鬧越僵。聽話,老實待著等我回來再說。”

長卿扭頭紮進人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拚命擠到馬洪跟前:“快讓他們住手!”

他的呼聲淹沒在一片嘈雜裏。

明秀渾身淋透,風吹過來更冷得打戰。扶著牆虛脫地往下滑落,耳邊全是喊打喊殺的叫罵,棍棒相擊的鏗鏘。隻覺世界變了樣,萬物分崩離析。

她無措地喃喃:“長卿……”

焦灼地四下張望,估量著還能做些什麼。人人都有事可做,陷入這越卷越凶的漩渦裏,隻有自己甚窩囊,引發了一切,卻束手無策成為累贅,就像身上黏濕的衣。

他不會有事,明秀逼令自己放心。翹首一望再望,針鋒相對的兩撥人漸漸壁壘分明,被一列整齊排開的軍警隔開來,為首的是馮文才。

不再打了,對抗情緒仍高漲。鼻青臉腫的工人們麵朝軍警席地靜坐,個個怒目圓睜。

長卿步履踉蹌地走近,外套早不見蹤影,襯衫扣子被扯脫了,一半紮在腰裏,還有一半耷拉在外。

他一人之力,自然不足以說服馬洪在這種情況下率先讓步。可受傷的周紹棟被抓了,軍警有人質在手,工會方麵自然有所顧忌。他們不會讓巡捕們把周紹棟帶走,巡捕們也不肯就地放人,雙方誰也贏不了,形成僵局。

上海是個危機四伏的地方。這種天氣,總像有寒凋凋的風從四麵八方吹來,世道險惡比這臨冬的天還冷,顯得人也更伶仃了。

明秀一生中第一件做的大事,結局是如此進退兩難。明明沒有錯,也盡了力,末了倒要指望他來收拾殘局?一切都是撥弄。

不不不,遠還未到結局。膠著說明尚有商榷餘地,他帶來了馬洪的條件:“他們要求以人換人,用齊懷英來換周紹棟,且馬上就地解散不再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