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不知何時穿過他的身體。
長卿雙目緊閉,嘴唇蒼白得一絲血色也無。血花炸開,自腹部湧出。那黑色的呢子外套,貪婪地自傷口汩汩吸飽了血,顏色更深,反而看不出來。把前襟小心揭開,殷紅早染透了襯衫。受了這麼重的傷,長卿咬著牙一聲未吭,直到帶她逃離險境,才終於不支暈倒。
明秀顫抖著哭腔:“長卿!”
心上戳進幾把刀子也沒這麼難受,魂兒都僵了。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怎麼喚不應。
怎麼辦怎麼辦。明秀回憶僅有的一點急救法子,使勁掐他人中,在耳邊一聲聲地喚。
喉頭傳來微弱的響動,長卿悠悠醒過來,第一句話是:“我沒事。”
血還在流,再這麼幹耗下去不行,會把他拖死。
好在離城裏已經不遠了,可這大雨的黃昏,路上連半個人影也瞧不見,更別說找幫手。車子被撞得徹底熄了火,明秀也不會鼓搗。
左右四顧,拽過座椅上的一條開司米薄毯,咬開個口子撕成條,替他綁在腹腔上先略把血止住。手一直抖,連話音也是飄的:“長卿你再撐一會……我這就送你去醫院……你要好好的,千萬不能有事……”
她把相機包掛在脖子上,攙著長卿從車裏出來。中了槍的右肩一陣劇痛,險些跪倒在地。
他步子已邁不穩,大半的重量都掛在她身上。明秀簡直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一肩扛住了。五內無可抑製地絞痛,血和淚被雨水衝得一塌糊塗,在臉上溶成一種絕望的顏色。
又冷又痛,反而更堅決。淒愴地,半拖半攙著他在雨中一步一步挪。這輩子沒走過這麼漫長的路,仿佛永遠到不了頭似的。
落入這步田地,反而不怕了。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若他死了,自己定不會獨活。這輩子來不及說的話,沒完成的約定……學校裏齊先生教過的那些,統統被拋卻九霄雲外。留過洋的讀書人都不大信鬼神,說陰曹地府是封建迷信,可就連他們也解釋不清靈魂的有無。明秀隻寧可信其有,究竟有沒有來世,有沒有黃泉路奈何橋?孟婆湯也不要喝,哪怕肉身湮滅,還有機會再相見。
……
兩人雙雙摔倒在醫院階下,被值夜班的護士發現,趕忙喚人圍了過來。
非常地渴,非常地冷。明秀連呼吸也覺費勁,五髒十室九空,再也榨不出一絲力氣。廊下明晃晃的燈泡刺眼,人影紛至遝來。她死死攬住長卿的肩膀,十指幾乎掐進肉裏:“救他……先救他!”
看著他被抬上擔架,血跡在地麵拖出長長一道蜿蜒。
黑暗如同潮水,滅頂撲來。
至此人間何世——剛剛死裏逃生過的人,睜開眼的一刹,總是恍惚迷離的。如新生的幼嬰,脆弱,無依無傍,前塵往事都淡了。
腦中百音鳴放,先浮出的是一張臉。笑著的,嚴肅的,難過了會擰起兩道英挺的長眉。然後是他的名字,長卿長卿。
明秀掀開被子跳下床,腿腳還是軟的,撲通摔在地。守在門外的文量才和顧屺懷聽見動靜,忙推門而入,兩人合力把她攙回病床。
右肩的子彈被手術取出了,半邊身體卻像失去知覺,沉重得連手指頭也不聽使喚。她掙不過,滿心焦急道:“長卿他……”
幾乎是同時,另一間病房裏,他的眼睛也緩緩睜開了。失血蒼白的麵龐清削,如石膏雕塑。